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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种事,甚至在苏珊一边拧着她的小手帕一边哭喊‘我又是爱,又是恨’,而我则处在极度痛苦之中的时候,我就提到过。‘一个卑鄙的仆人,’我评论道,‘在上面的阁楼里大谈大笑。’而这种小小的戏剧性插曲表明,当我们沉浸于我们的生活体验时,常常是多么的没有完全投入。每当处在极度痛苦的时候,旁边总有那么一个好发表议论的家伙在那儿指指点点;这家伙总是悄悄地低语,就像那个夏日的早上在那间外面的庄稼长得快够着窗户的屋子里,他对我悄悄地说:‘那棵垂柳就长在河边的草地上。园丁们拿着大笤帚在扫地,那位太太正坐在那儿写信。’这么说着,他就把我引到了一个完全越出我们自己当时的窘境的境界;引到了一个象征的,而且因此也许是永恒的境界,如果在我们的睡觉、吃饭、呼吸,既那么肉欲又那么精神的混乱生活中,果真存在着某种永恒境界。
“河边生着垂柳。我与奈维尔、拉朋特、贝克、罗姆赛,休斯、珀西瓦尔、还有珍妮,一起坐在平坦的草地上。透过那些春天点缀着朵朵绿穗、秋天点缀着点点橘黄的茸茸细叶,我看见小船;房屋;我看见忙忙碌碌、年老色衰的妇女。我把一根又一根的火柴非常醒目地插在草地上,来标示出认知(也许是哲学;也许是科学;也许是我自己)过程中的这个或者那个阶段,在这个过程中,我那无拘无束随意活动的感官末梢,正在捕捉各种朦胧的知觉,转瞬之后再让理智去吸收和消化它们;谐和的钟声;一个骑在自行车上的姑娘,当她骑着车子时,好像把后面遮掩着一片混沌难辨、喧嚣纷扰生活的窗帷的一角掀了起来,那是一种正在我的这些朋友和这棵柳树所构成的圈子外面汹涌激荡的生活。
“只有这棵树抵挡住了我们永恒不断的变化。因为我总是在变,变;我一会儿是哈姆雷特,一会儿是雪莱,一会儿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某部小说的主人公,我已经忘了他的名字;而且难以置信的是,我曾经在一个学期里从头到尾都是拿破仑;不过主要还是拜伦。有段时间,我一连几星期扮成拜伦这个角色,大步流星地走进房间,一边把手套和大衣扔在椅背上,一边微微地蹙紧眉头。我常常走到书架跟前,再呷一口那神奇的特效药。于是,我就任由我那惊人的排炮似的辞藻纷纷倾泻在某个很不相宜的对象身上——某个现在已婚的姑娘,某个现在已经入了土的姑娘;在每一本书里,每一个靠窗的座位上,都胡乱塞着一张张写给某个使我变成拜伦的女子的信,这些信都不曾写完。因为用别人的文体来写完一封信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我曾经激动万分地赶到她的家里;虽然交换了信物,但却没有娶她,无疑是因为要达到那样的感情热度,时机还不成熟。
“这儿又需要有点音乐了。不是那种狂热的狩猎之歌,珀西瓦尔的音乐;而是一种充满痛苦、发自内心、嘶哑不清的,同时又是昂扬的,像云雀那样清脆、洪亮的歌声,以此来取代这些枯燥无味、愚蠢透顶的描写——这些描写真是太过分的刻意了!太过分的理智了!这样是没法描绘那种转瞬即逝的初恋时刻的。一层紫红色的薄雾笼罩了白昼。瞧瞧在她来之前和来之后,一间屋子的变化吧。瞧瞧外面那些天真无知的人们在怎样赶路吧。他们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是他们仍然一味地往前走。在这样一种喜气洋洋而又沉闷压抑的氛围里活动,一个人对他自己的一举一动该是怎样敏感啊——就连拿起一张报纸的时候,也会敏锐地感觉到有某种黏糊糊的东西黏在了手上。接着出现的是一种掏空五脏六腑的感觉——拉长,编结成蜘蛛网一样的东西,痛苦地缠绕在一棵荆棘上。然后是一阵如同霹雳闪电一般的满不在乎;光亮突然熄灭了;接着,那种巨大的无牵无挂的喜悦感又重新恢复;有一些田野上似乎永远闪烁着绿莹莹的光泽,在破晓时分的亮光中,仿佛呈现出一幅幅纯净的景色——例如,汉普斯台德那边的一片碧绿;而且每个人的脸上都焕发着光彩,好像大伙都在怀着某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喜悦共同进行什么密谋策划;然后出现的是那种事情已经完满结束的神秘感觉,而紧接着来的是每当她耽搁了回信、每当她爽约不来时才会发生的那种犹如狗鲨鱼的皮那样使人焦躁不安的感觉——那种令人好似万箭穿心一般浑身战栗的感觉。突然出现了一连串令人如坐针毡般难以忍受的疑心,恐惧,恐惧,恐惧——可是如果一个人所需要的不是什么连贯的辞句,而是一声叫喊,一个呻吟,那么煞费苦心地编造出这些连贯的辞句,又有何用?而且会出现许多年过后看到一位正在饭店里脱下斗篷的中年妇女时的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