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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还是回过头来吧。让我们再次假想人生是一种固体的物质,形状像一个球体,我们可以将它捏在手里随意摆弄。让我们假想我们可以编造出一个平淡无奇而又符合逻辑的故事,这样当一件事情被匆匆讲完之后——譬如爱情,我们就可以有条不紊地接着讲另外一件事情了。我说过那里有一棵柳树。它那像瓢泼大雨一样下垂的枝条,它那皱痕斑斑、弯弯曲曲的树皮,给人一种印象,仿佛它置身于我们的想象力之外,但同时又无法抑制我们的想象力,依然被我们的想象力所改变;可是即便这样,它也仍然静止不动地显示着自己,并且具有一种坚定不移的特质,那正是我们的生活所缺乏的。而它所做出的评价,它所提供的标准,正在于此;当我们总是在漂泊变化的时候,它之所以显得是一种尺度的原因也正在于此。奈维尔——譬如说——跟我一块坐在草地上。但是我会问,假如跟着他的目光透过那些柳树枝凝望河上的一条小船,凝望一个正在从纸袋里拿出香蕉来吃的年轻人,每种事物是否会像这一切一样变得清晰明了呢?这幅情景被那么热烈地刻画出来,而且又那么充满他那鲜明的想象力,所以有那么一会儿,我好像也能看到它了;那小船,那香蕉,那年轻人。但随后它就消失了。

“罗达神情模糊地走了过来。如果她穿上一件风飘飘的长袍,肯定可以捉弄任何一个学者,如果她遮住那两只穿着拖鞋的脚,肯定可以捉弄一头正在翻滚着压平草地的驴子。在她那双充满梦幻的、受惊吓的灰眼睛深处,隐约闪现着怎样令人畏惧、并且像火花一样闪射而出的东西啊?即便是像我们这样残酷无情、心怀恶意,我们也还没有坏到那种程度。我们肯定拥有我们最起码的善良之心;或者像我这样,向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人随随便便地交谈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我们该打住,不谈了。正如她所看到的,那棵柳树生长在一片灰暗的荒漠边缘,没有一只鸟儿在那里鸣唱。那些树叶,在她瞧着的时候会变得枯萎皱缩,在她从旁边走过的时候会痛苦地摇曳起伏。那些电车和公共汽车声音嘶哑地在大街上轰鸣而过,它们冲过一块块路石,咆哮着飞驰而去。或许在阳光照耀下,有一根石柱矗立在她的荒漠中的一个小池塘旁边,那里经常有野兽悄悄地前来饮水。

“接着来的是珍妮。她在那棵树的上方闪烁着她的火光。她的样子像一朵皱巴巴的罂粟花,非常狂热,渴望着痛饮干燥的尘埃。风风火火,执拗倔强,从未有过丝毫的冲动,她胸有成竹地走来了。于是就有很多小小的火焰,蜿蜒散布在干燥土地的裂缝上面。她使那些柳树摇曳起舞,不过不是在想象中;因为她根本看不见任何不是实际存在于那儿的东西。那是一棵树;河就在那边;此时是下午;我们正在这里;我穿着我的哔叽呢套装;她全身绿装。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时间光环中的此一瞬间,和我们的躯体;还有那必然发生的高潮,和那心醉神迷的状态。

“而路易斯,当他小心谨慎地(我绝对不是夸张)把一件雨衣平整地展开,并在草地上躺下来的时候,他就会使人不得不承认他的在场。这真是让人敬佩感叹。我还是具有那样的明智,懂得对他的正直诚实表示敬意;懂得尊重他用那双瘦骨嶙峋的、因为生冻疮而裹着破布的手去摸索研究一颗钻石是否货真价实。我把一盒盒用过的火柴埋在他脚边草地上的坑里。他咧嘴笑笑,用刻薄的口吻责备我的懒散无聊。他那污秽可怜的空想强烈地吸引着我。他的故事中的人物总是戴着圆顶硬礼帽,谈着用十英镑价钱出售钢琴的事。在他描述的背景中,电车总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工厂总是冒着辛辣刺鼻的浓烟。他经常出没在一些寒酸的街道或小镇上,每逢圣诞节,那里的女人就会喝得酩酊大醉,赤身裸体地躺在床罩上。他的话语就像一座制弹塔上落下来的一滴铅,坠到水里又喷射出来。他找到一个字眼,一个仅有的字眼,来形容月亮。后来,他起身走了,我们所有的人也都站起身走了。但是我停留了片刻,望了望那棵树,而且就在我望着秋天里那如火如荼的黄色树枝的时候,某种沉淀物凝结而成了;我凝结而成了;有一滴东西滴落下来;我滴落了下来——就是说,我从某种已经完结的经验中挣脱出来了。

“我站起身,走开了——我,我,我;不是拜伦、雪莱、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是我,伯纳德。我甚至把我的名字重复了一两遍。我摇着我的手杖,走进一家商店,买了——我并不是说我喜欢音乐——一幅镶着银色画框的贝多芬画像。这样做,绝不是说我喜欢音乐,而是由于当时整个的人生,它的大师们,它的探险者们,全都以一长列光辉人物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身后;而我就是那个继承者;我,就是那个延续者;我,就是那个不可思议地被指定为将他们的事业进行下去的人。所以,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与其说是因为骄傲,不如说是因为谦卑,我一边摇着手杖,一边沿着大街往前走去。翅膀振动的呼呼声已然响起,鸟儿鸣啭啼叫的歌声也已开始;而现在我走了进去;我走进那间房屋,那间枯燥乏味、永不妥协、居住过人的房屋,那个桌子上陈列着它的所有传统、它的各种常用物品、它的成堆成堆的垃圾以及种种珍贵物品的地方。我拜访了那个普通服装成衣匠,他还记得我的叔叔。许许多多的人都被发掘出来,然而他们的面目都不像那几张最基本的面孔(奈维尔、路易斯、珍妮、苏珊、罗达)那样轮廓鲜明,而是模糊不清、特征难辨的,或者说他们的面目特征是那样的变幻不定,以致他们仿佛根本就没有什么面目。于是,羞愧脸红但又同时感到轻蔑,我就在这种赤裸裸的狂喜与怀疑互相缠杂的极其古怪的情况下,承受着这种打击;这种混乱的感觉;这种复杂的、骚动的、突如其来地同时来自四面八方的生活的冲击。而在珍妮相当安闲自得、光艳照人地坐在描金椅子上的那个晚会上,倘若总是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话,并且弄出一些令人尴尬的冷场,一些像干涸沙漠里的每一粒卵石都非常清晰显眼那样惹人注目的冷场;而随后又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并且自觉好比一根通条似的绝对诚恳,这种诚恳你宁愿换成一堆闪光发亮的硬币,可是又根本做不到——哦,在这样的晚会上,这一切是多么令人丧气!多么令人难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