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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生活还是令人愉快的,可以忍受的。星期一后面跟着星期二;然后是星期三。精神上的年轮增加了;个性变得坚定了;痛苦被年龄的增长吸收了。开开合合,合合开开,越来越嘈杂,越来越坚定,青春的匆忙和狂热全都被发动起来,进行运转,以致整个生命似乎都在不停地扩张收缩,就像一座钟的主发条。从一月到十二月,生活的流水流逝得多快啊!我们被事物的激流卷携着,那些事物是那么司空见惯,从不留下任何阴影。我们不停地漂流,漂流……
“可是,鉴于一个人必须有所跳跃(为了向你讲述这个故事),那么我就在这儿,在这个问题上来个跳跃,于是现在就跳到一个完全是平淡无奇的话题上——比方说拨火棍与火钳,那是在那位使我成为拜伦的女士嫁人之后又过了一些时候,我借助一个我愿意称她为琼斯小姐第三的人的眼光所看到的东西。她是这样的一位姑娘,每当期望着与你一起吃饭时,她就总是穿着某一套衣服,总是采摘某一种样子的玫瑰戴在身上,而且当你正在刮胡子的时候,她总会使你想到:‘稳当点儿,稳当点儿,这可是件乱来不得的事情。’于是你就会问:‘她对待小孩子们如何?’你会注意到,她使用她的那把雨伞时显得有那么一点手脚笨拙;然而,当一只鼹鼠被夹子夹住时,她却显得很有头脑;而且最后一点,她不会让早餐吃的面包(我一边刮着脸,一边想着婚后生活中那没完没了的早餐)总是平淡乏味——要是吃早餐的时候坐在这位姑娘的对面,看见一只蜻蜓停在面包上,那你是绝对不会感到吃惊的。另外,她还激起了我飞黄腾达的愿望;同时她也使我充满好奇地去打量从前一直觉得讨厌的新生婴儿的面孔。于是你头脑中脉搏的那种细微而有力的搏动——突突,突突——便呈现出一种非常庄重的节奏。我徜徉在牛津大街上。我们是延续者,我们是继承者,我一边说,一边想着我的那几个儿女;而且即使这种心情浮夸到了荒谬绝伦的地步,你需要通过跳上一辆公共汽车或是买一份晚报来加以掩饰,它也依然是你炽热激情中的一个古怪的因素,怀着这种心情你系好自己的鞋带,怀着这种心情你现在写信给那些正在从事各种事业的老朋友们。路易斯,那个阁楼栖居者;罗达,那个总是湿淋淋的泉水仙女;他们两个全都否定那些从前对我来说乃是无可怀疑的事情的真实性;全都代表着跟那些在我看来是那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例如:我们总要结婚,总要过家庭生活)截然相反的另一面;我为此爱过他们,可怜过他们,而且也深深地妒忌过他们那种不一样的命运。
“从前我有过一个为我写传记的人,他很久以前死了,但是假如他依然怀着他先前那种奉承讨好的感情追踪我的足迹的话,他肯定会在这儿这样写道:‘就在这个时期,伯纳德结了婚,买了房子……他的朋友们发现他热爱家庭生活的倾向越来越强烈……儿女们的出世使得增加收入成了他极大的愿望。’这便是传记式的文体,这种文体也确实把那些支离破碎的素材、那些边缘参差不齐的素材拼合在了一起。毕竟,假如你写信总是用‘亲爱的先生’来开头,用‘您的忠实的某某’来结尾,你就不能对这种传记式的文体吹毛求疵了;你不能瞧不起这些像一条条罗马大道一样穿过我们的纷乱生活的辞句,因为它们迫使我们要像文明人那样,踏着那种警察们所走的缓慢而整齐的步子走路,虽然与此同时你可能会低声嘟囔着随便什么废话——‘听呀,听呀,狗正在吠叫呢’;‘走开,走开,死亡’;‘不要让我相信世上有什么诚心实意的婚姻吧’,等等。‘他在事业上取得了一些成就……他从一个叔叔那儿继承了一小笔遗产’——那个传记作者会这样写下去,而且如果一个人总是穿着长裤、系着背带,你也得说说这些事儿,尽管它会诱使你像去采摘黑莓一样劳而无功;诱使你用这些词句去做一些打水漂的游戏。但无论如何你都得说说这些事儿。
“我想说的是,我已经变成了这样一种人,即:我在生活中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就像一个人在田野上踏出了一条小路。我的长筒靴子的左侧已经有点磨损。每当我走进去的时候,房间里就会出现一阵忙乱。‘伯纳德来了!’不同的人说这句话的口气又是多么的互不相同啊!有很多很多的房间——因而也有很多很多的伯纳德。有模样可爱但却虚弱的;有身体强壮但却目空一切的;有才华横溢但却冷酷无情的;有涵养颇佳但却特别令人厌烦的——我对此毫不怀疑;有富有同情心但却态度冷淡的;有衣冠不整但却——当走进另一间屋子里时——矫揉造作、老于世故、衣着太过讲究的。对我自己来说,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却又与此迥然不同;全然不是刚才所说的这些样子。我特别乐意在吃早餐的时候让自己稳稳当当地坐定在面包跟前,面对着我的妻子,鉴于她现在已完全是我的妻子,而绝不再是那个从前每当渴望和我见面就戴着某一种样子的玫瑰花的姑娘了,所以她总是让我有一种仿佛置身在无忧无虑之中的感觉,就像雨蛙蹲伏在一片惬意的绿叶下面肯定会产生的那种感觉。‘请递给我……’我会说。‘牛奶……’她会这样应答,或者说:‘玛丽就要来了……’——对于那些已经把所有时代的一切战利品全都继承下来的人而言,这只是一些简简单单的交谈,而对于那些当时正天天处在生活的高潮之中的人来说,却又并非如此,因为那时每天吃早饭的时候,你会感到生活是完美的和纯粹的。肌肉,神经,肠子,血管,所有这些构成我们生命的线圈和发条,这架机器的不知不觉的嗡嗡运转,还有舌头的伸缩弹动,都在极好地发挥作用。开开合合;合合开开;吃东西,喝东西;有时候还要说说话——整个机器装置似乎就像一只闹钟的主发条,一会儿伸展,一会儿收缩。吐司和黄油,咖啡和熏肉,《泰晤士报》和信件——突然,电话铃非常紧急地响了起来,我不慌不忙站起身,向电话机走过去。我拿起黑色的话筒。我注意到我的脑子从容不迫地调整着自己,准备接受电话传来的信息——没准是(人总是会出现诸如此类的幻想)要你去接受大英帝国国王的邀请呢;我注意到自己非常镇静自若;我发现我那注意力的原子是以多么令人惊奇的活力扩散开来,将干扰物团团围住,吸纳电话里的信息,使它们自己适应新的形势,以致我还没有挂上电话,它们就已创造出一个更为丰富、更为强大、更为复杂的世界,有人邀请我到这个世界上去担当我的角色,而且毫无疑问我肯定会胜任我的角色。我把帽子按在头上,大步跨进一个人口稠密的世界,那些人也都戴着帽子,当我们在火车上、地铁里比肩接踵,碰在一起时,我们就用既是竞争者又是伙伴的目光互相会意地眨眨眼,然后振作精神,怀着许许多多的圈套和诡计去实现那个同样的目的——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