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热病之树(第7/17页)

他看见被俄罗斯人称为阿拉斯加的土地。他帮忙用云杉酿造啤酒,船员们虽不喜欢,却也没有别的可喝。他看见印第安人生活的洞穴,比起被他们猎捕食用的动物所居住的地方,并没有舒适多少。他还遇上被困在捕鲸站的俄罗斯人。他听见库克船长评论带队的俄罗斯军官(一个高大帅气的金发男人):“他显然是出身高贵的绅士。”无论到哪里,即使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当个出身高贵的绅士,似乎还是很重要。到了八月,库克船长放弃希望。他没找到任何西北航道,而决心号已被一座座巨型冰山挡住去路。他们调转航向,朝南前进。

他们几乎没有停靠,直抵夏威夷。他们不该去夏威夷。夏威夷诸王怒气冲冲,而当地岛民有盗窃恶习,逞强好斗。夏威夷人不像塔希提人——不是温和的朋友——而且他们有数千人之多。比起这些,在冰雪中挨饿或许还比较安全。可是库克船长需要新鲜的饮用水,不得不留在港内直到再次注满水。被岛民打劫的事件屡屡发生,英国人自然也屡屡施惩,发射火炮,弄伤印第安人。酋长们大为震惊,双方互相威胁。有些人说,库克船长逐渐溃散,变得更加凶残,火暴脾气更为夸张,对于每一次的打劫更加义愤填膺。可是印第安人继续打劫,这可不被容许。他们把船上的钉子直接撬出来。小艇被窃,武器亦然。

于是英国人发射更多的火炮,更多的印第安人被杀。亨利提高警觉,几天都没合眼。没有人敢睡。库克船长走上岸,希望会见酋长,以安抚他们,却遭遇数百名愤怒的夏威夷人。顷刻间,人群成为暴徒。亨利目睹库克船长被杀,被当地的长矛刺穿胸口,头部遭木棍猛击,鲜血与海浪交杂在一起。转瞬间,伟大的航海家已然不在,他的尸体被岛民拖走。当天深夜,一个划独木舟的印第安人把库克船长的一截大腿扔在决心号甲板上,作为最后的亵渎。

亨利看到英国船员为了报复,烧毁整个拓居地。英国船员几乎勇往直前地杀害岛上每一个印第安男人、女人和小孩儿。两个印第安人的头被砍了下来,串在尖刺上——船员们保证,会有更多事发生,除非归还库克船长的尸体,以便体面地安葬。第二天,库克其余的身体部位被送回决心号,只是缺了椎骨和双脚,日后也一直没有找到。亨利看到指挥官的遗骸被葬入大海。库克船长没有跟亨利说过话,亨利——遵循班克斯的忠告——也没有和库克见过面。然而如今,亨利还活着,库克船长却死了。

此次灾难过后,他以为他们或将返回英国,可是他们没有。一个叫克拉克的人成为船长。他们仍有任务在身——重新尝试寻找西北航道。夏天到来时,他们再次北返,进入那极寒的世界。亨利遭受了火山灰烬和碎石的袭击。新鲜蔬菜早已吃完,他们饮用淡盐水。鲨鱼跟在他们船后,等着吃茅坑的排泄物。他和纳尔逊先生记录了十一种全新的北极鸭,还吃过其中九种。他看见一只大白熊从船边游过,以懒散威胁的身姿划着水。他看见印第安人把自己绑在铺了皮毛的独木舟内,在海上漂浮,仿佛他们和船结合成了一只动物。他看到印第安人由他们的狗拉着,在冰上跑。他看到接替库克船长的克拉克船长三十八岁就死了,被葬在大海里。

现在,亨利比两位英国船长活得都长。

他们再次放弃寻找西北航道。他们航行到澳门。他看见中国帆船队,并再次遇到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代表,他们似乎无所不在,穿着他们简单的黑衣和简朴的木鞋。他觉得全世界各地似乎都有人欠荷兰人钱。在中国,亨利获悉了英国与法国的战争,以及在美国发生的革命 。这是他听说的第一场革命。在马尼拉,他看见一艘西班牙大帆船,据说船上载有价值二百万英镑的银子。他用他的雪鞋换来了一件西班牙海军夹克。他患上痢疾——他们没有人幸免——不过他活了下来。他来到苏门答腊岛,后来又去爪哇,他在爪哇再次看见荷兰人的赚钱本领。他记住了这件事。

他们最后一次绕过好望角,而后返回英国。一七八○年十月六日,他们安全返回德普特福德。亨利已离开四年三个月又两天,他现在已经是二十岁的青年。整个旅程期间,他的举止都像个绅士。他希望自己会被如此汇报。他同时也按照嘱咐,一直是狂热的观察家和植物搜集家,现在准备向班克斯爵士陈述一切。

他下了船,领取工资后,就搭便车到伦敦去。伦敦城既肮脏又恐怖。一七八○年对于英国是可怕的一年,暴民,暴力事件,反教皇制的偏见,曼斯菲尔德勋爵家被彻底烧毁,约克大主教的袖子被扯破,还被当街扔到他脸上,监狱被攻陷,还有戒严令——亨利对这些却一无所知,也不关心。他一路走到苏豪广场三十二号,直接走到班克斯的私人住所。亨利敲了门,报上自己的名字,站在那里准备接受自己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