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98/108页)
“……假如它是某个富豪的庄园,可是,它是一个安居工程,陪审团的先生们,是一个安居工程!”
法官在高高的法官席上正襟危坐。他灰白头发,有一张军官一样神情严肃的面孔。
“……一个受训为社会服务的人,一个堕落为破坏者的建筑师……”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训练有素而且充满自信。那一屋子的面孔倾听时所作出的反应,在他看来,如同是在参加一场出色的周日晚宴一般:令人满意,可是不到一个小时便忘得一干二净。他们赞同听到的每一个句子。他们以前也听到过,他们经常听到这个句子,这就是这个世界赖以生存的东西。那是不言自明的——就像人走路时脚下的小水坑一样。
公诉人介绍了他的证人。那名逮捕了洛克的警察站上证人席,讲述了他如何发现被告人站在短路器旁边。那名守夜人叙述了他如何被人调虎离山,离开了现场。他的证词简明扼要。公诉人不愿多说有关多米尼克的话题。承包商的工程指挥作证指出,炸药从施工现场的仓库里消失了。科特兰德工程的主管官员、建筑检查员、估价师站上证人席,对大楼和其损坏的程度进行了描述。第一天的审判到此结束。
彼得·吉丁是第二天传唤的第一个证人。
他坐在证人席上,身体朝前探着。他顺从地看着公诉人,他的眼睛偶尔地动一下。他看看人群,看看陪审团,看看洛克。没有什么区别。
“吉丁先生,你是否愿意宣誓声明,是你设计了这个据说由你负责的工程——众所周知的科特兰德家园?”
“不。我没有。”
“是谁设计的?”
“霍华德·洛克。”
“在谁的请求下?”
“在我的请求下。”
“为什么你会去拜访他?”
“因为我自己没有设计这个工程的能力。”
在那声音里没有丝毫的坦诚,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努力说出这种真相的语气。无所谓真实或者虚假,只有淡漠。
公诉人递给他一张纸。“这是你们签署的协议吗?”
吉丁将那张纸拿在手里。“是的。”
“那是霍华德·洛克的签名吗?”
“是的。”
“你能将这份协议的条款读给陪审团听听吗?”
吉丁大声朗读了那份协议。他的声音平淡不惊,训练有素。法庭里的人都没意识到这份证词本来是打算引起轰动的。那不是一位著名建筑师在公开坦白自己的无能。那是一个人在背诵一篇老师布置的作业。人们感觉,假如他被中途打断的话,肯定接不上来下一个句子,不得不从头重新背过。
他回答了许多问题。公诉人出示了洛克的科特兰德原始图纸,就是吉丁保留的那些,还出示了吉丁依照它们仿制的图纸,以及建好的科特兰德的照片。
“你为什么那么极力反对普利斯科特先生和韦伯先生建议的结构上的更改?”
“我害怕霍华德·洛克。”
“以你对他性格的了解,你预料到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吗?”
“任何可能都有。”
“你是指什么?”
“我不知道。我害怕。我经常害怕。”
询问还在继续。这个故事不同寻常,可是观众却感到很乏味。它听起来并不像案情相关人士的发言。其他证人似乎与此案有着更多的个人联系。
当吉丁离开证人席后,观众有一种奇怪的印象——一个人退出时,一切竟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仿佛没有人走出去一样。
“原告及其律师休息。”地方检察官说道。
法官注视着洛克。
“请继续。”他说。他的语气很温和。
洛克站起身来。“阁下,我将不传唤任何证人。以下是我的证词和我的最后辩论。”
“请宣誓。”
洛克宣了誓。他站在证人席的台阶旁边。观众注视着他。他们觉得他没有胜诉的机会了。他们现在可以抛开那种无以名状的怨恨之情和那种他在他们大多数人心中激起的不安全感。因为,头一次,他们能够把他当作真实的个体看待:一个完全不知畏惧为何物的人。
他们想,那种畏惧并不是平常所说的那种,不是对于一个实实在在的危险所作出的反应,而是他们所有的人在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习惯性的、未曾供认的恐慌。他们想起了寂寞中那个不幸的时刻——一个人想到了他本来可以说出却没说出的俏皮话,便怨恨起那些剥夺了他勇气的人。那是一种清楚他人有多么强大和多么能干之后体会到的不幸,那是一张永远不可能变成现实的辐射图。是梦想吗?是自我欺骗吗?抑或是诞生之前就被扼杀了的现实——被那种无名的腐蚀性情感扼杀的现实?那是恐惧——需要——依赖——还是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