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打破禁锢(第10/31页)

“你在长大过程中如何看待自己?穷人家?过得还行?”

“我认为我们是中产阶级。”印度人所说的中产阶级意指虽然不穷,但还只是简朴、过得下去而已,它跟欧美的中产阶级不一样。“并不富裕,是捉襟见肘的中产阶级家庭。从来没有多余的钱,从未有过。我可得说,我们把这情况看作天经地义,不会整天挂在心上。大家庭有一些好处:事情有人料理。它就像个小国:你有朋友,你活得下去。

“我父亲从事科学研究这件事影响了我。因为他用地方语言写作,我父亲也结交了一些文学圈的朋友。家里常有关于科学、宗教和文学方面的辩论,气氛很有学士性和文化水平,很具激励作用。那个环境只在经济方面算是单纯,文化上可一点都不。这在像印度这种古老国家是相当重要的。”

我了解他的意思。我对自己在遥远的特立尼达的家庭背景也有相同的感觉——尽管不那么强烈,方式也不一样。我觉得我们通常属于贫穷的物质生活情况只是事实的一面:我们拥有的古老文明残余,让殖民地的中间时代得以发展出另一套价值和目标,而因为有了这些,我们才更有能力面对外部世界。但是,我也想起别的事:我们——有时是出于对故土的忠诚——所购买的印度书籍是多么粗劣。我记得粗糙的纸张、破碎的字体、脏污的字行、参差不齐的页边、生锈的订书针。印度这个意象是我们力量的一部分来源,也是我们效忠的对象之一。但是,另一种印象令我们想到印度的实际情况,想到粗劣的货品,想到糟糕的机器被糟糕地使用。

苏婆罗门尼安说:“回到英国人在这里的日子——我的记忆并不清晰,我是四十年代出生的——那时候美国产品很少,我们认为英国或欧洲制造的都是好东西。我们认为印度制造的东西质量没有那么好。我相信,我父亲那一代的人一定拥有某种精神或智力上的强大力量,才得以在印度的种种都如此粗劣的情况中还保持正常的心态。大家知道东西不是很好,但他们从一个真实或想象的伟大传统汲取了灵感,他们天生就感受到有一个丰富的古老文化在支撑他们。所以,你看到大家赞赏来自英国的东西,但同时我们也要说:‘那很不赖,但我们可不会因此就屈服。’”

“这不会让你对印度工业革命的前景产生怀疑,认为印度人不可能生产出令人觉得完整、真实的东西?”

“我从未对此有过怀疑。从未。我们认为这不是可不可能的问题,而是何时的问题。我们不满的是进行的速度太慢了。”

“你不觉得东西这么粗劣的情况,对人们有一些心理上的影响?”

“我那时觉得有点惭愧。大家确实觉得,许多商人生产质量低劣的东西却赚了钱,这更让人觉得他们赚的是不义之财。我们只能期望在相当久远的未来事情会有所改变。我们认为,解决之道在于印度必须有强大的科学队伍。我自己的感受掺杂着惭愧、无知和希望。我想当时这些并不是普遍的态度。针对是不是有希望这一点,大家的看法有相当的分歧。

“那时不少印度人——不是很多,但为数不少——认为英国的统治会永远持续下去。我记得最清晰的事情之一是我父亲跟我外祖父的争辩。我外祖父是医生。”

“医生!”

“我告诉过你,我们家的背景只在经济方面算单纯。那次争辩——发生在大战期间——是关于印度的未来的。我那当医生的外祖父认为欧洲西方势力何其强大,因此印度几乎不可能摆脱英国的统治。纵使英国人战败了,还有德国人。因此,他所看到的未来仍然要被西方主宰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他也认为印度人没有能力治理国事——管理这个国家,统治这个国家。”

这使我回想起另一类早年对祖国文化的感受。在三十年代晚期及四十年代早期的特立尼达,我时而会看到贫穷的印度人睡在西班牙港的广场上。这些人从印度农村移民而来,他们的劳工合同在大约二十年前就期满了,却没能从雇主手中拿到回印度的盘缠,于是变成无人理睬的穷人。在殖民地都市里,他们更因语言而孤立,他们终其一生都得在街上当游民。在还相当年幼的时候,看着这些无依无靠的人,我会觉得我们是一群投诉无门的人。我们脱离了印度的悲惨状况,却没有政治上的代言人。我们固然面对着族群外的敌人,但这并不能完全解释我们的遭遇。我年轻时便往内看,想知道那在一方面支撑和哺育我们之中一些人并使我们产生充实感的文化——包括深奥但个人式的宗教、禁忌、社会理念等等——是否在另一方面正是让我们陷入挫折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