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势力终端(第15/16页)

他说:“勒克瑙就是我,它不是河流或建筑或任何东西。你不会因为你父亲有六英尺二英寸高、长得英俊而喜欢他,他就是你父亲。同样,勒克瑙就是我。我父母两边的家族都在这里住了好几代。”

身为勒克瑙的穆斯林意味着什么?

“就像佛教徒所说的‘是亦非是’。我是印度人,但寺庙不是为我而建的。我是穆斯林,但就细节而言,我的宗教必然不同于阿富汗、伊朗或巴基斯坦的宗教。我说乌尔都语,我以勒克瑙穆斯林的方式跟人打招呼。我会说‘向你致敬’,而不是‘祝你平安’。我从勒克瑙得到滋养,它让我有认同感——它的建筑、纪念物、文化、人际关系。”

从市内许多地方都看得到一座高度超过树顶的白色新宫殿。它叫巴特勒宫,据说是阿米尔的父亲为英国官员哈尔寇特·巴特勒爵士建造的欢乐宫。它是阿米尔被没收财产的一部分,目前还在外敌财产监管官手中,以每年三万八千卢比的租金租给印度哲学研究会。就宫殿的某些式样而言,它有勒克瑙建筑风格。它倒不是什么出色的建筑:它看起来有宫殿模样,只是因为矗立在四角的多边形塔楼。

这些塔楼之一装设了电梯。楼上是一间很大的哲学图书馆;馆中藏书有许多是新书,看来还没有人读过。这是使用这栋建筑最佳、最具敬意的方式。但是,根据拉希德的话,这并没有减轻阿米尔的悲痛。拉希德说,自从失去巴特勒宫之后,阿米尔再也没有进去过。

后来,当我们结束对旧勒克瑙这个学校与宫殿之城的参观时,我问起拉希德的巴基斯坦之行。我希望他多告诉我一点,我想知道更多具体的细节。

他说:“在印度,乞丐只讨小铜板,在巴基斯坦,他们却要整整一个卢比。巴基斯坦的海关人员比印度这边的高大魁梧,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旁遮普穆斯林。后来我想——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这点——‘如果他们说的是这种粗硬的旁遮普语,而不是纯正的乌尔都语,那么身为穆斯林又有何用?’你可要知道,我把穆斯林同乌尔都语与文化教养联系在一起。

“到了拉合尔时,我觉得它是另一个较好的勒克瑙:一个被清洗过的勒克瑙,那里人们都洗过澡,换过衣服,看起来让人觉得舒服。但有一件好笑的事:你看着影片广告,因为他们只会抄袭印度电影——巴基斯坦人打死也拍不出电影——你看到的是你已经知道的片名,只是明星换了人,面孔不同了。在拉合尔,一开始你会觉得像是首度造访印度的另一个城市。但慢慢地,差异就显现了出来。譬如说,你碰到某某人,跟他谈了起来。你认为他是旁遮普人,高大结实,说着带有粗硬旁遮普腔调的乌尔都语。你问他父亲是哪里人,他回答说是勒克瑙人——这下子你可惊讶了,因为过了四十年,你们两人已经变得这么不一样了。

“我待了两个月,但是我知道,虽然那边生活富裕,却不是我的归属。我见到的亲戚也变了。他们变得比较老于世故;他们变得更具攻击性;他们变得像从旁遮普和信德来到勒克瑙的难民。我有一个做买卖的表亲。他什么事都要管;他什么官员都可以贿赂;他知道首要之务是见机行动赚钱。他这辈子已有两次无家可归的经历,第一次是一九四七年独立时,第二次是一九七一年,在孟加拉国的吉大港。他知道只有金钱可以依靠,其他价值标准都不算数。这跟我记忆中的他已经大不相同。

“我在那边发现的另一件事,是他们不像我们这边的人那样活在过去里。跟印度的穆斯林比起来,他们对国土分裂这件事抱持着较健康的态度。往事已矣。他们开始过新日子——他们忘掉了没有跟他们一起离开的人,甚至那些还惦记着他们、托我带口信的人。

“过了两个月,我已经巴不得离开。在经历过伊斯兰社会的幽闭封锁之后回到印度,我松了一口气。我很高兴又能在街上看到妇女。印度的肮脏丑陋似乎可以不在意了。巴基斯坦人对他们的宗教倒不会紧张兮兮的,问题出在那些可恶的教规上,它们像乌云般罩在大家头顶:宣礼塔传来催你祈祷的叫声,宗教师长到我朋友家来问为什么我们最近都没上清真寺。思想警察,极端的伊斯兰教。

“回到这里时,我觉得松了一口气。我知道无法在别处找到在印度所有的那种归属感,但我也知道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我无法忘却国土分裂的事实,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觉得像是没有舵的船。如果国土未曾分裂,我可能已经成婚,过着十足的中产阶级穆斯林的生活。但我这辈子一直单身,现在要改变也太迟了。巴基斯坦的建国和存在伤害了我灵魂的一部分,我根本无法假装它不存在。我无法假装生活还是老样子,假装我可以过着正常充足的情感生活,仿佛过去存在的东西还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