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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通纳继续继续讲着,勾勒着他名之为语法的范畴,这时他的目光从全班同学头上掠过去,他发觉,沃尔克进来时他忘了要讲的东西,而且也知道得过会儿才能说服它们自行出来。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好奇地落在沃尔克的身上,他急躁地记了会儿笔记后,逐渐把铅笔扔在笔记本上,眼睛盯着斯通纳,带着一丝茫然的不悦。沃尔克终于举起手,斯通纳说完刚开了个头的句子,朝他点点头。
“先生,”沃尔克说,“请原谅我,我真不懂。怎么可能——”他停顿了下,让嘴巴绕着那个词扭曲起来,“语法跟诗歌有关系?我是说本质的关系。真正的诗歌。”
斯通纳温和地说:“在你进来之前,我就解释过了,沃尔克先生,语法这个术语对罗马和中世纪的修辞学家而言,都有着比今天更为宽泛综合的意义。对他们来说,语法意味着——”他停顿了下,意识到他又要重复刚才讲的部分了,他感觉学生们开始烦躁地骚动起来。“我认为,这种关系,随着我们继续讲下去,等我们看到文艺复兴中后期的诗人,甚至剧作家是何等受惠于拉丁的修辞学家后,你就会越来越清楚。”
“他们全都这样吗,先生?”沃尔克笑着在椅子里向后靠过去。“萨缪尔·约翰逊不是说过莎士比亚本人跟拉丁文和希腊传统都没多大关系吗?”
当某种尽量克制的笑声在教室里扰动时,斯通纳感觉一种怜悯涌上心头。“你当然是指本·琼森了。”
沃尔克摘掉眼镜,擦了擦,无奈地眨了几下眼。“当然了,”他说,“舌头打滑了。”
虽然沃尔克打断了好几次,斯通纳还是设法把课讲完,没有碰到太严重的困难,还能顺当地布置第一篇报告的作业。这堂课他提前将近半个小时就结束了。看到沃尔克拖着腿脸上挂着一丝不变的咧嘴而笑的表情向他走来时,他就匆忙离开教室。他咔嗒咔嗒地从地下室踏上木楼梯,然后一次登上两级通向二楼的光滑的大理石楼梯。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沃尔克像狗一般慢腾腾地尾随其后,试图在他飞翔的时候追上来。一股羞愧和内疚感从心中急速地奔涌而出,弥漫全身。
到了第三层后,斯通纳直接走进劳曼克思的办公室。劳曼克思正跟一个学生谈话。斯通纳把脑袋伸进门去说:“霍利,你们结束后我能过来找你一会儿吗?”
劳曼克思和蔼地招招手。“进来吧。我们马上就谈完了。”
斯通纳走进去,当劳曼克思和那位学生在说着最后几句话的时候,他假装看着放在书架上的那一排排书。学生走了后,斯通纳在学生空下的那把椅子里坐下。劳曼克思好奇地盯着他。
“是一个学生的事儿,”斯通纳说,“查尔斯·沃尔克。他说是你打发过来找我的。”
劳曼克思把手指尖扣在一块儿,边点头边专注地望着指尖。“没错。我确实建议过,他也许会在你的研讨班上受益匪浅——什么专题来着——拉丁传统。”
“你能给我介绍些他的情况吗?”
劳曼克思抬起头不看手了,盯着天花板,下嘴唇英明地伸出来。“是个好学生。一个极其出色的学生,我可以这样说。他在写有关雪莱和古希腊理念论的论文。可以想象将非常精彩,真的很精彩。可能算不上人们所说的那种——”他在斟酌这个词时稍事犹豫,“扎实过硬,但肯定极具想象力。你询问他的情况有什么具体原因吗?”
“有,”斯通纳说,“他在今天专题研讨班上的举止相当鲁莽。我在想,其中是否有什么特别用意,不禁让我联系起来。”
劳曼克思刚才还摆出的和蔼消失了,那副更为熟悉的嘲讽式面具从他脸上溜过。“噢,这个,”他带着一丝冷淡的微笑说,“年轻人都是这样,莽撞又傻乎乎的。由于各种你可以理解的原因,沃尔克有些怕生,这很尴尬。所以有时会表现出防卫性,而且过于武断自信。跟我们大家一样,他有自己的问题。但是我希望,不要根据他那些完全可以理解的心理困扰来评判他的学术和批评能力。”他直视着斯通纳说,带着某种欢快的恶意,“你也大概注意到了,他是个跛子。”
“也许吧。”斯通纳意味深长地说。他叹了口气,从椅子里站起来。“我觉得,对我来说如此受到关注,真是太快了点。我只是想来跟你确认下。”
忽然,劳曼克思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几乎带着因为压抑着愤怒而导致的颤抖。“你会发现他是一个超常的学生。我向你保证,你会发现他是个出色的学生。”
斯通纳凝视了他片刻,不解地皱着眉头,然后点了点头,走出房间。
研讨班每星期聚一次。最初的几次课堂聚会,沃尔克总是用各种问题和意见打断授课,而这些问题和评论让人很为难,远远超出了讨论的主题,以至于斯通纳在如何应对这些东西时不知所措。很快,沃尔克的问题和声明就迎来哄堂大笑,或者被学生自己就尖刻地予以蔑视掉,过了几个星期,当研讨班的同学在他周围群情激动时,他就完全不说话了,只是坐在那里,面带难以释怀的愤慨和遭到侮辱后的清高劲儿。斯通纳心想,如果沃尔克的愤怒和憎恨中,有什么东西不要如此赤裸裸,那样也许还会显得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