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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疲惫、几乎是感激地——伊迪丝接受了自己的失败。愤怒的强度减弱了,最后变得跟斯通纳对愤怒的兴致一样敷衍了。长久的沉默逐渐退缩成一种内向,对此,斯通纳已经不再感到惊奇,相反变成对冷漠姿态的厌恶。

伊迪丝四十多岁了,仍然像少女时一样瘦削,但却透着一种坚硬,一种脆薄,这些都源于一种不屈不挠的姿态,使一举一动都显得不情愿,满怀怨气。她脸部的骨骼棱角尖削,薄薄的苍白的皮肤蒙在骨头上,就好像蒙在一个柜架上,所以,皮肤上的皱纹绷得紧紧的,很尖细。她非常白,涂的粉很重,搽脸的样子就好像每天在一副空白面具上描画自己的五官。在干硬的皮肤下面,她的双手似乎全都是骨头,总是永不停止地活动着,扭结着,拉扯着,搓绞着,甚至在最安静的时候也如此。

伊迪丝经常深居简出,在中年这段时期,变得日益孤僻和心不在焉。最近一次攻击,这次对斯通纳最后的、绝望、激烈、怒火闪耀的攻击过后不久,她像个鬼魂般溜进那隐秘的自我中,待在一个永远不会完全露脸的地方。她开始用一种通情达理的温柔态度自言自语,而这是人们对待小孩的态度。她这样做时毫不顾忌,毫不难为情,好像是自己能做的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在那些零敲碎打的艺术爱好中,成家之后陆陆续续占据她不少时间的艺术爱好中,她最终把兴趣落在了雕塑上,视为自己最大的“满足”。她主要做些泥塑模型,但偶尔也做些软石作品。胸像、全身像和各种组合件,散得满屋子到处都是。她非常时髦:模刻的胸像都是把五官特征减到最少的球体,身体都是把附属物拉长的团团泥块,组合件都是立方体、球体和棒条的随意几何组合。有时从她的工作室——曾经是他的书房——经过,斯通纳会停一停,听听她工作的动静。她像个孩子般给自己下达指令:“现在,你必须把那个放在这儿——不要太多——这儿,就在这个小凿口的旁边,噢,瞧,它都要掉了。还不够湿对吧?嗯,我们可以把它固定住,可以吧?只要一点点水就够了,还有——那儿。你看见了吗?”

她逐渐有了对丈夫和女儿用第三人称说话的习惯,好像他们是别的什么外人,而不是自己正在讲话的对象。她会对斯通纳说:“威利最好把他的咖啡喝完,现在快九点了,他不要上课迟到了。”或者对女儿这样说:“其实格蕾斯练钢琴的时间远远不够。至少一天一个小时,应该是两个小时。那样的天赋还能怎么样?惭愧啊,惭愧啊。”

这种退避对格蕾斯意味着什么,斯通纳不得而知,因为她正以自己的方式变得像母亲一样孤僻、退缩。她已经养成了沉默寡言的习惯,虽然对父亲还保留着那种羞涩、温柔的微笑,但并不愿意跟他说话。夏天他生病的那段时间,看到没人注意的时候,她就悄悄溜进父亲的那个房间,坐在他旁边,跟他一起看着窗外,显然感到跟他在一起很满足,但即便那个时候,她都沉默不语,而且当他试图引领她从自我中走出来时,她就开始焦躁不安。

斯通纳生病的那年夏天,她十二岁,已经出落成一个高挑、纤细、脸蛋精致的女孩,头发与其说是红色,更像是金色。秋天的时候,在伊迪丝最后一次暴烈攻击丈夫,她的婚姻,她自己,以及她觉得自己变成的这个样子的时候,格蕾斯几乎动都不动,好像感觉稍微一动就会摔进一道深渊,在这道深渊里,她根本爬不上来。那场暴烈过后有一段时间,伊迪丝带着她自以为可以从容掌控的自信的鲁莽劲儿认定:格蕾斯之所以沉默寡言是因为不开心,她不开心是因为在同学中不受欢迎。伊迪丝开始把那种逐渐淡化、针对斯通纳的暴力攻击转化成针对她所谓的格蕾斯的“社交生活”的攻击。她再次迸发出一种“兴趣”,把女儿打扮得光鲜亮丽,时髦前卫,给她穿上带褶边的衣服,更加衬托出孩子的削瘦。她经常举办派对,弹钢琴,欢快地坚持要求每个人都跳舞,对格蕾斯唠叨着要冲每个人微笑,讲话,说笑话,大声笑。

这次攻击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然后伊迪丝放弃了战役,开始了漫长、缓慢、通往自己都不清楚目的的旅程。但是这次攻击对格蕾斯产生的各种后果却与它持续的时间不成比例。

攻击结束后,格蕾斯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都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父亲在她十二岁时送的那台小小的收音机。她经常在不曾收拾的床上躺着一动不动,或者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听着放在床头桌上的那个矮宽、丑陋的机子的漩涡形装饰中发出的尖细得刺耳的声音,好像她听到的说话声、音乐声、大笑声全都是她身份的余绪,好像连这个都逐渐远远地淡去,化作沉默,她已经回忆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