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20/32页)
整个下午我们之间有一种悲伤的沉默。如果没有他午夜谈谈的承诺,我不知道自己如何熬过另一个这样的日子。
晚餐的客人是一位兼任的音乐副教授,还有一对来自芝加哥,坚持讲破意大利文的同志。那两位男士比邻而坐,面对母亲和我。其中一个决定朗诵几首帕斯科里⑭的诗,对此,玛法尔达的反应是抓住我的目光,做了一个她常做的鬼脸,想逗我笑。父亲警告我,在芝加哥学者面前不准造次。我说我会穿乌拉圭一位远房亲戚送的紫色衬衫。父亲一笑置之,说我年纪不小了,应该接受他人原本的自我。当那一对伴侣双双穿着紫色衬衫出现,父亲的眼睛却亮了一下。他们俩同时分别从出租车两侧下车,各自拿着一束白花。就像父亲必定也意会到的,他们看起来仿佛《丁丁历险记》里的汤姆森与汤普森孪生兄弟,只是更俊俏而且盛装打扮。
⑭乔凡尼·帕斯科里(Giovanni pascoli,1855-1912):意大利古典学者、诗人。
我很好奇他们一起生活是什么光景?
晚餐时有个念头挥之不去:今晚我与《丁丁历险记》孪生兄弟的共通点,要多过我与父母或我世界的其他任何人;想着这件事来数算时间,似乎很奇怪。
我看着他们,想知道谁在上面、谁在下面,是特威德尔迪还是特威德尔德姆⑮。
⑮特威德尔迪(Tweedie-Dee)与特威德尔德姆(Tweedle-Dum)是一时虚构的兄弟,出现在若干儿歌中,但以路易斯·卡洛尔(Lweis carroll,1832-1898)所著的《爱丽丝镜中奇缘》(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中的描写最为著名。现在常用来指两个形影不离的人。
将近十一点,我表示要就寝,向父母和宾客道晚安。“玛琪雅怎么办?”父亲问,眼中有那种不可能误解的柔和目光。明天再说,我回答。
我想独处。淋浴。读一本书。或许写一段日记。专注在午夜,但让我的心远离午夜的每个面向。
上楼的时候,我想象明天早上走同一段阶梯下楼的自己。届时,我可能是另一个人。我会喜欢那个至今我还不认识的自己,那个可能还不想道早安,或因为被我带上这条路而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的自己吗?或者我仍是走上这段楼梯的同一个人,什么也没改变,什么疑惑也没解开?
或者什么都不会发生。他可能拒绝我;就算没人发现我要求过他,羞辱还是一样的,而且毫无所获。他知,我知。
但我已经跨越羞耻。经过数星期的渴望与等待(咱们面对现实吧),经历恳求与一再挑起的希望、与每一个希望的进路战斗之后,我将彻底毁灭。在那之后我怎么能睡?溜回房间,假装打开一本书,读书直到入睡?
不再是处子之身的我如何若无其事回房睡觉?那是一条不归路!我脑中存在已久的构想如今要在真实世界上演,不再漂浮于我模棱两可的永恒之地。我感觉像是一个进了刺青店的人,最后一次凝视自己光溜溜的左肩。
我该准时吗?
准时到他房里,然后说:嘿嘿,守夜时间到?
我听到院子里两位客人的声音。他们站在外面,或许等着副教授载他们回膳宿公寓。副教授不急,那对恋人也只是在外面聊天,其中一个还咯咯发笑。
午夜时他的房间鸦雀无声。他会再度爽约吗?那就太过分了。我没听见他回来的声音。那得由他来我房间了。或者还是应该由我去他房间?等待,是折磨。
我要去找他。
我走到外面的阳台,待一会儿,往他卧房那儿仔细瞧。没有灯光。反正我会敲门。
或者我继续等。或者根本不去。
不去的念头突然出现,仿佛成了这辈子最渴望的事。这个念头不断拉扯我,和缓地对我施压,好像某个人在我睡着时轻轻呼唤,看我没醒,终于拍我的肩,鼓励我找各种理由延迟今夜敲他窗户的计划。这个念头像花店橱窗上的水一样,若有似无流过我四周,像淋浴后抹上舒缓的化妆水,晒一整天太阳。虽爱太阳,却更爱香脂。像麻痹的感觉,首先对你的四肢起作用,然后渗透到你身体其他部分,提出各种论点,从愚蠢的“今夜做什么都嫌太晚了”开始,升高到重要的“你如何面对别人,如何面对自己”。
为什么我从来没想过?因为我想好好品尝,留到最后?因为我要反驳的话完全不经我的召唤自行涌现,好避免我因此受指责?别试,别尝试这件事,艾里奥。那是祖父的声音。我与他同名,而他的声音正是从他那张床传来。他在那张床上,跨越了比我和奥利弗两间房之间更具威胁的隔阂。回头。一旦进了那房间,天晓得你会找到什么。魔咒解除,几乎让你体内每一根没绷紧的神经感到羞耻。你找到的不会是发现的补药,而是失望的棺木。此刻岁月正注视着你,今晚你看见的每颗星星都了解你的痛苦,你的祖先聚在这里,没有什么能给或说的,别过去(Nan c' and 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