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21/32页)

但我爱那种恐惧(如果那真是恐惧),而我的祖先不了解这一点。我爱的是恐惧的阴暗面,像最劣等的山羊下腹部最光滑的羊毛。我爱驱策我向前的勇敢;它激起我的欲望,因为勇气正源于激起的欲望本身。“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或者“你停下来的话我会死”。每次听到这些话,我就无法抗拒。

我敲玻璃窗,轻轻地。我的心狂跳。我什么都不怕,那为何如此慌乱?为何?因为一切都令我恐惧,因为害怕与欲望双双忙着对彼此、对我支吾其词,我甚至无法辨别“想要他开门”和“希望他爽约”之间的分别。

我一敲玻璃窗,就听到里面有些动静,好像有人在找拖鞋。接着我看出有一盏微弱的灯亮着。我记得去年早春的一个夜晚,我和父亲在牛津买了这盏夜灯。当时旅馆房间太暗,父亲到楼下去问,有人告诉他转角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有夜灯。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回来。我说我要跟他一起去,于是那夜我在今晚穿的这同一件睡衣外多披了一件雨衣。

“我很高兴你来。我听见你在房里走动的声音,还以为你改变主意准备睡了。”

“我?改变主意?我当然会来呀。”

看他这样笨拙慌乱,感觉很奇怪。我原本以为会有如冰雹般飞降的小讽刺,所以才觉得紧张。然而,迎接我的却是辩解,好像有人在为没空买更好的下午茶饼干而道歉似的。

我走进我的旧卧房,立刻被一股不太认得的味道吓了一跳,因为这股味道混合了许多东西,后来我注意一条卷起来的毛巾塞在卧房门缝,才总算了解。他刚才一直坐在床上,右边的枕头上放了一个半满的烟灰缸。

“请进。”他说,然后关上我们身后的落地窗。我铁定是呆滞地呆立原地。

我们俩都轻声细语,这是个好兆头。

“我不知道你抽烟。”

“偶尔。”他爬上床,端正地坐在中间。

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或说什么,只好低声说:“我很紧张。”

“我也是。”

“我比你更紧张。”

他想以微笑掩饰我们之间的尴尬,递来一根大麻烟。

这让我有事可做。

我记起我在阳台上差点抱住他,但想到我们冷战了一整天后,拥抱并不恰当,才及时罢手。某个和你整星期几乎连手也不曾握过的人说午夜要见你,不表示你就非得想也不想地拥抱他不可。我记起我敲门前还犹豫着抱或不抱。

此刻却在他房里。

他坐在床上,盘着腿。看起来更矮小、更年轻。我笨拙地站在床尾,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摆。他一定看到我挣扎地一下子手扶着臀,一下子手伸进口袋的样子。

我看起来肯定可笑之极。还有那个我不断希望他没注意到的、那个原本要发生的拥抱。

我感觉像第一次被班级导师在课后留下的孩子。“过来,坐吧。”

他指的是椅子还是床?

我迟疑地爬上床,像他一样盘腿面对他坐着,仿佛这是男人在午夜会面的礼仪。我小心避免碰触他的膝盖。因为如果我们的膝盖碰在一起的话,他会介意,就像他会介意拥抱,就像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想在崖径多待一会儿就把手放在他的胯部时,他会介意一样。

在我有机会夸大我们之间的距离前,我感觉好像让花店临街橱窗里的流水冲刷过一样,所有的害羞与压抑都被带走。无论紧张与否,我已经懒得盘问我的每一个冲动。如果我蠢,就蠢到底吧。如果我碰了他的膝盖,我就碰他的膝盖吧。如果我想拥抱,我就拥抱吧。我得找个地方靠着,于是悄悄挨近床头,背靠着他身边的床头架。

我看着床。此刻我看得很清楚。就是在这里,好多个夜,我梦想的正是这样的时刻。现在我在这里。再过几周,我就会回到这同一张床上。我会打开那盏牛津买的夜灯,记起我站在外面的阳台,听见他忙着找拖鞋的沙沙声。我很想知道我会不会以悲伤或羞耻的心情回顾这件事。但我更希望届时只有冷漠。

“你还好吧?”他问。

“我还好。”

完全无话可说。我伸出脚趾碰他的脚趾,接着不假思索地把大脚趾塞进他的大脚趾和第二趾之间。他不退缩,也没回应。我想用自己的脚趾碰触他的每一根趾头。因为我坐在他左边,所以这几根脚趾头可能不是那天午餐时他碰我的那几根。有罪的是他的右脚。我试着以右脚碰他的右脚,始终避开他两边膝盖,仿佛知道膝盖是禁区。“你干吗?”他终于问我。“没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的身体渐渐回应我的动作,有点心不在焉,没有说服力,跟我一样笨拙,仿佛想说“如果有人以脚趾碰你的脚趾,除了善意回应,还能怎样”。我靠近他,抱住他,希望他把这个孩子的环抱解读为爱的拥抱。他没回应。这是好的开始。他总算说,或许声音里还带着比我所期待的更多一点幽默。我没说话,只是耸耸肩,希望他感觉到我耸了肩,别再问我问题。我希望我们不要交谈。话说得愈少,我们的动作就愈不受抑制。我喜欢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