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逝的时光(2005—2006)(第7/18页)

我到访的第三天,阿尔瓦和她丈夫一大早就开车进城去了。他们走后,我来到二楼,发现他俩是分房睡的。整个楼层都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气味,那是药草、软膏和药品的气味。阿尔瓦跟我说过,罗曼诺夫自从动过前列腺手术后就一直药不离口。他的房间像是一家旧书店的储藏室,床头柜上除了一盏亚洲风格的竹藤灯,还放了一个地球仪、一沓笔记本和一只泛白的玩具兔。阿尔瓦的房间更像是临时布置的,一张圆形的床,堆到齐腰高的书,一株龙血树,还有床边快长到天花板的丝兰。

这次出门慢跑,我选择了一条横穿潮湿的冷杉林的山间小路。这条徒步道一路向上,通向克莱古驰峰。冰冷的风从下面的田野里呼啸而过。

回到木屋时,坐在门口等我的不是罗曼诺夫,而是阿尔瓦。“我从窗户里看见你了,”她说,“谁又能想到,这辈子还能看见你跑步?”

吃完晚了的早饭,我们一起出门散步。木屋旁边就有一片森林,树木十分茂密,几乎遮天蔽日。这片森林让我联想到阴暗神秘的地下世界。阿尔瓦走在我身边,脸冻得通红。

“过去这些年,我经常想到你姐姐,”过了一会儿,我说,“想到那件后来找到的外套。真希望你能早点告诉我,那样我就能更好地理解你了。”

阿尔瓦沉默不语。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盯着看,像是盯着一块珍宝。

“说来话长。”她扔掉石头,“姐姐失踪后,父亲就像疯了一样。他最难接受的是,警察在姐姐的外套里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辞掉了工作,亲自参加了所有的搜救行动,还独自跑去和证人谈话。他夜不能寐,最后终于坚持不下去了,住进了医院。母亲在最初几周以泪洗面,但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就好像芬妮从未存在过。”

阿尔瓦的声音越来越小:“后来,他们开始了无休止的争吵。离婚后,妈妈和我搬到了那个远离家乡的小镇上。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当时我患了抑郁症,还有过自杀的念头。但我总在想,万一芬妮哪天回来了,我却不在了,那可怎么办?”

我想拥抱她,但她躲开了。我们从一片冰冻的牧场旁走过。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尝尝触摸电网的滋味。

她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说:“班上其他同学不知道我的遭遇,他们嘴里只有假期和父母,个个看上去都那么幸福。只有你……”我感到背上有些发凉,“只有你看上去不是那么幸福,所以当时我坐到了你身边。”

我们掉转方向,朝一家叫“下劳尔伦”的高山牧场餐馆走去。

“所以,你也了解这种感觉,就像人生从一开始便被下了毒药。”我平静地说,“就像把黑色的液体注入一杯清水里。”

“我以为旅行会有帮助,所以毕业后先去了新西兰半年,后来又到了俄罗斯。之后,我跟着萨沙去了世界各地,但这些都没什么用。”

“文学呢,有用吗?”

“偶尔吧。”

“罗曼诺夫呢?”

她笑了。“也是偶尔。其实我看书只是为了逃避,想从某些句子或某个故事中找到一丝慰藉。从前,我一心想成为小说中的人物。我想在书中永垂不朽,每个人都可以阅读我,观察我。这很蠢,我知道。”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但要说实话,我还是想成为一个小说人物。”

这下我明白她把我叫来瑞士的原因了:她觉得自己被骗了。她嫁给罗曼诺夫,是因为他能提供两种她最爱的毒品:信念和花言巧语。但久而久之,这个已经年近七十的供应商变得不太靠谱了。我能想象阿尔瓦近几年来在山上的生活。她每天就像一颗卫星一样,围着木屋里的书房转,而她的丈夫依旧在打字机前徒劳地努力,几乎不怎么跟她交谈。

我们在小餐馆里坐下。她继续讲她父亲的故事。那辆红色的菲亚特就是他送给她的十八周岁生日礼物。她父亲现在迷上了登山。“听说女婿比自己还要大十岁,他心里还挺不是滋味的。”

“他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我觉得。他又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公共诊所里当内科医生。他很喜欢跟病人交谈,我小时候经常去他上班的地方。”

“之前你从没跟我说起过他。”

她盯着面前的餐盘说:“妈妈得到监护权后,爸爸就搬到奥格斯堡去了。起初,我每两周会在他那儿待上一个周末。我在那儿有自己的房间,他还会送我书,带我一起去远足。但之后,我们有好几年都没有联系。我以为这都是我的错,可能是我让他忘不了姐姐。但在我十八岁的时候,他突然找到我,跟我把一切都说开了。能够重新得到他的爱,我开心极了。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妈妈一直没有把他寄来的信转交给我。她还跟爸爸说,我不想再和他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