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王(第3/4页)

他将我剥除得只剩最后的赤裸,只剩丝绸般带有珠光的紫褐色内层肌肤,像一只剥了皮的兔子。然后又用拥抱为我着衣,那拥抱如此澄澈,如此淹漫似水。然后将枯叶摇散在我身上,仿佛摇进我所变成的溪流。

各自凌乱鸣唱着的鸟儿,有时会偶尔合为一个和弦。

他的皮肤完全覆盖我,我们就像一颗种子的两半,封在同一层皮里。我想变得好小好小,让你咽下,就像童话中的王后吞下一颗谷实或芝麻而怀胎成孕。然后我便可以栖居在你体内,你便可以怀着我。

烛火摇曳,熄灭。他的抚触对我既是慰藉也是摧毁。我感觉自己心跳加快,然后凋萎,在咆哮的稻草床上赤裸如石,美妙的月光夜色穿过窗子,照得他身侧斑斑驳驳,这个编织笼子关住甜美鸟儿的、懵懂天真的他。吃我,喝我;我饥渴,溃烂,受哥布尔指使,一再回去找他,让他手指撕去我破碎零落的皮肤,将我包在他那袭水衣中,水衣将我完全浸湿,带着滑腻的气味,足以使人溺毙。

如今乌鸦翅膀滴下冬天,叫声侵入这最严酷的季节。

天气愈来愈冷,树叶几已落尽,来找他的鸟愈来愈多,因为这严苛天气中觅食困难。黑唱鸫和画眉必须在树篱底抓蜗牛,将蜗牛在石头上摔裂,才吃得到壳里的肉。但精灵王给鸟儿谷实吃,只要他一吹鸟笛,片刻间你就看不见他人影,因为鸟群像整片柔软的羽毛大雪覆盖住他。他为我摆出足可称为哥布尔盛宴的水果,丰盛多汁得骇人。我趴在他身上,看火光被吸进他眼中的黑漩涡,中央全无光亮,传出无比强大的压力,将我朝那里拉进。

绿如苹果的眼睛。绿如死掉的海洋果实。

一阵风起,发出独独一声狂野、低沉、奔腾的声音。

你的眼睛真大呀。充满无可比拟的光亮,像狼人那超自然磷火般的眼。你双眼那冰冷的绿紧盯着我反映光芒的脸。那是一种保存剂,一如液态绿琥珀,捉住我,我怕自己会永远困在其中,就像那些一脚踩进松脂脱不了身的可怜蚂蚁苍蝇,沉埋在被水淹没的波罗的海。他用鸟鸣的发条将我在他圆眼中拴紧。你双眼中各有一处黑洞,看着那静止的中央令我昏晕,怕自己跌落其中。

你的绿眼是使人缩小的房室。若凝视你的眼太久,我会变得小如自己的倒影,我会缩小成一个点而消失。我会被拉进那黑色漩涡,被你吞食。我会变小得可以关进你的杞柳鸟笼,让你嘲弄我失去的自由。我已看到你为我编织的笼子,那笼很美,我今后便将栖息其中,跟其他鸣唱的鸟儿为伍,但我——我将哑然无声,表示怨恨。

当我明白精灵王准备拿我做什么时,强烈恐惧使我全身颤抖。我不知该怎么办,因为我全心爱着他,然而我并不想加入那群被他关在笼里的鸣唱鸟儿,虽然他对他们照料爱护备至,每天给他们清水,把他们喂饱。他的拥抱是诱饵,然而又是织成陷阱本身的树枝。但他天真懵懂,完全不知自己可能害死我,尽管我第一眼看见他便知道,精灵王会重重伤我。

墙上的老旧提琴旁挂着琴弓,但弦全断了无法拉奏。如果重新装上琴弦,我不知道可能演奏出什么样的旋律,也许是给愚蠢处女的摇篮曲。现在我知道那些鸟儿并非歌唱,而是在哭泣,因为他们找不到路走出树林,当初浸在他蚀人的眼神中失去了肉体,现在只能住在笼里。

有时他会将头枕在我腿上,让我为他梳理那美丽的发,梳下林中每一棵树的叶,干枯堆积在我脚边。他的发披散在我膝上,嗤嗤作响的炉火前一片梦般宁静,当他躺在我脚边而我梳出那头慵懒发中的枯叶。今年,知更鸟又在稻草屋顶下筑了巢,他栖在一根没烧着的木柴上,清理鸟喙,整理羽毛,歌声中有股甜美恳求和某种忧郁,因为这一年结束了——知更鸟,人类的朋友,尽管精灵王挖出他的心,在他胸前留下伤口。

将你的头枕在我膝上,好让我再也看不见你眼中向内照射的淡绿太阳。

我双手颤抖。

他躺在那里半梦半醒,我要摇下两大把他窸窣的发,缠成绳子,动作非常轻柔,好让他不被吵醒。然后,轻柔地,以温和似雨的双手,我将用那绳勒死他。

然后她将打开所有鸟笼放鸟儿自由,他们每一只都会变回少女,每一人喉间都有他的猩红吻痕。她将拿他剥兔皮的刀割下他那一大头鬃发,用五根灰棕色的发为老旧小提琴装上琴弦。

然后,不需手触,提琴会发出不和谐的音乐,琴弓会自行在新弦上舞动,叫道:“母亲,母亲,你杀死了我!”


  1. [49]译注:Erl-King,传说中的精灵之王,居于黑森林,捉弄孩童,甚至诱骗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