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吾 脑中某个场所(第6/8页)

那位年轻的父亲,怎么看都是天吾的父亲。容貌当然还很年轻,可从那时起就显得老成持重,瘦削,眼睛深深陷在眼窝里。一张寒村里贫穷农夫的面庞,异常固执多疑。头发剪得很短,稍有点驼背。此人不可能不是父亲。既然如此,这个婴儿恐怕就是天吾,而怀抱婴儿的母亲应该就是天吾的母亲了。母亲比父亲身材略高一些,姿势也端正。看去父亲大约三十五岁往上,母亲则像过了二十五岁。

当然是第一次看见这种照片。天吾从未见过称得上家族照片的东西,也不曾见过自己幼时的照片。父亲解释说,是因为生活艰难家里买不起照相机,也没有特地拍全家福的机会。天吾信以为真。然而这是谎言。照片拍过,还保存下来了。他们的衣着说不上华美,但在人前也不必羞愧。看不出贫困到买不起照相机的地步。拍摄时间大约是天吾出生后不久,亦即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五年之间。翻过来看了看照片背面,没有记录日期和场所的文字。

天吾仔细观察那位可能是母亲的女子的面庞。照片里拍下来的面孔很小,而且模糊不清。如果有放大镜,也许能看得更细致些,但手头没有这种东西。尽管如此,还是能看清大致的容貌。鹅蛋脸,鼻子小巧,嘴唇丰满。虽然算不上特别美,长相却很可爱,让人有好感。至少和父亲那粗野的相貌相比,要远为高雅和聪慧。天吾对此深感高兴。女子头发整齐地向上盘起,脸上浮出炫目般的表情。也许只是面对照相机镜头感到紧张而已。由于穿着和服,看不出体形如何。

至少从拍在照片里的外形判断,两人似乎很难称得上般配的夫妻。年龄好像也相差很大。他试着在心里想象这两人在某地邂逅,之后心心相通,结为夫妻并生下一个儿子的经过,但没有成功。因为从这幅照片中,他根本感受不到这种迹象。假设如此,那么也许是有某种缘由,使得这两人并不追求心灵的交流,却结为了夫妻。不,或许连缘由之类都没有过。所谓人生,不过是一连串蛮不讲理的,在某些情况下甚至是粗糙至极的推移的归结。

然后天吾试图辨认自己的白日梦——或者说幼时记忆的奔流——之中出现的那个迷雾重重的女人与照片中的女人是否同一个人。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记住她的面容。那个女人脱去衬衫,解开长衬裙的肩带,让一个陌生男人吸吮乳头,并发出呻吟般的深深喘息。他记住的只有这些。某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在吮吸自己母亲的乳头。本该由自己独占的乳头被别人抢走了。对婴儿来说,这恐怕是迫在眉睫的威胁。他的目光不可能转到面孔上。

天吾暂且将照片放回信封,琢磨它的意义。父亲把这张照片一直珍藏到死,他一定非常珍爱母亲。在天吾懂事时,母亲早已病故。据律师调查,天吾是去世的母亲和身为NHK收款员的父亲生下的唯一的孩子。这是记录在户籍上的事实。然而政府的文件并不能保证这个男人就是天吾在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

“我没有儿子。”父亲在陷入昏睡状态之前,这样告诉天吾。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呢?”天吾问。

“你什么都不是。”这是父亲简洁但不容分辩的回答。

天吾听到之后,从那声音中确信了自己和这个男人没有血缘关系。觉得自己终于从沉重的枷锁下解放了。然而随着时间推移,父亲所说的是否真实变得难以确信。

我什么都不是。天吾再次试着说出声。

随后他忽然想到,旧照片上拍的年轻母亲的面容,和年长的女友多少有些相似。安田恭子是她的名字。天吾为了镇定意识,用指尖猛力按了一会儿额头正中,然后再次从信封中取出照片。小巧的鼻子,丰满的嘴唇,下巴微翘。发型不同,所以刚才没有注意到她的容貌的确与安田恭子有些相似。可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而且,父亲为什么要在死后把这张照片交到天吾手中?活着时,他从来没有给过天吾任何有关母亲的信息。甚至连这种家族照片的存在都秘而不宣。最后却不作一句解释,将这么一张模糊不清的旧照片留在了天吾手上。目的何在?是为了拯救儿子,还是为了带来更深刻的混乱?

天吾只明白一点:父亲根本没打算向自己说明其中的某些缘由。活着时就不曾有过,死后依然没有。瞧,这儿有张照片,就交给你吧。剩下的你自己随便推测吧。父亲大概是想告诉他这些。

天吾仰面躺在裸露的床垫上,望着天花板。那是涂着白色涂料的胶合板。平平的既无木纹又无节眼,只有几条笔直的接缝。这光景和父亲在人生最后几个月里从深陷的眼窝底部看到的应当相同。也许那双眼睛什么都没看,但总之他的视线是投向那里,不管看得见也好,看不见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