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6/7页)

美祢子眯起双眼皮的眸子仰望着高处。然后,那双眯着的眼睛又静静地转向三四郎。

“看起来很像大理石吧?”她问。

“嗯。是很像大理石。”三四郎只能这么回答。女人听了,沉默不语。片刻后,三四郎先开口了。

“在这种天空下,心情虽然沉重,精神却很轻松。”

“为什么呢?”美祢子反问。

三四郎也说不出所以然,所以没回答。

接着他又说:“这种天空,很像心情放松后在梦里看到的景色。”

“似乎在移动,但又完全没动。”美祢子说完,重新将目光投向遥远的云端。

远处菊人形展示场里招揽顾客的吼声不时飘到两人所坐的河边。

“他们的嗓门好大呀。”

“可能因为从早到晚都像那样吼叫吧。真了不起!”说着,三四郎突然想起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另外三人,他想说些什么,美祢子却先开口答道:“做生意嘛。就像大观音像前的乞丐一样。”

“但是地点不太好,对吧?”

三四郎难得说了一句玩笑话,然后,自己一个人开心地笑了起来。他觉得广田刚才对乞丐发表的评语实在太可笑了。

“广田老师那个人,就是喜欢说这种话。”美祢子说着,显得心情很轻松,听起来有点像在自语。说完,她又立刻换了另一种语气。

“我们像这样坐在这儿,肯定不会被人找到的。”美祢子活泼地向三四郎解释,接着,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独自笑了起来。

“原来真的就像野野宫说的,再怎么等,也等不到一个人走过这儿呢。”

“那不是正好?”美祢子很快地说完,又说,“因为我们是不需要施舍的乞丐呀。”这话听起来有点像在解释前一句话。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陌生人来到眼前。那人最先是从晒辣椒的稻草屋背后走出来,一眨眼工夫,就从对岸过了河,朝两人正在休息的河边走来。那个男人身穿洋服,脸上留着胡须,年纪跟广田老师差不多。当他走到两人面前时,“唰”的一下转过脸,正面瞪着两人,眼中露出明显的憎恶。三四郎感觉如坐针毡,全身立即紧张起来。不过男人很快就经过他们的面前,向远处走去了。

三四郎看着男人的背影说:“广田老师和野野宫大概在四处找我们了吧?”他的语气听着好像才想起这件事。美祢子的反应却很冷静。

“不要紧。我们是走失的大孩子啊。”

“就因为走失了,所以正在找吧。”三四郎仍然坚持己见。

美祢子的语气却更冷静:“反正都是逃避责任的人。这样不是正好?”

“谁?广田老师吗?”

美祢子没有回答。

“野野宫吗?”

美祢子仍不回答。

“你身体好些了吗?如果没事了,我们准备回去吧?”

美祢子望着三四郎。他刚站起一半的身子,只好又坐回草地,他心底升起一种无法驾驭这女人的感觉,同时也因为自觉被这女人看穿了心思而隐约感到有些屈辱。

“走失的孩子。”女人看着三四郎,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三四郎没有作声。

“走失的孩子的英文怎么说,你知道吗?”

三四郎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所以不知该回答“知道”还是“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吧。”

“嗯。”

“迷途的羔羊[96] ,知道吗?”

每当碰到这种情况,三四郎就不知如何应对了。瞬间的机会总是擦肩而过,待他头脑冷静下来,重新思考当时的情景,又开始后悔不已,心里总是会想:如果那时这样说就好了,那样做就好了……虽然如此,却又不能因为预料到自己会后悔,而装作神色自若,随意回答,应付了事。他可没有那么轻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三四郎只能沉默不语,深切地咀嚼自己的沉默是多么不近人情。

“迷途的羔羊”这个字眼,三四郎好像懂,又好像不懂,与其说不了解这个词的意义,其实是不了解女人突然说出这个词究竟怀着什么心思。他始终没说话,只是盯着女人的脸打量。半晌,女人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

“我看起来那么轻狂吗?”

她的语气听来像在辩解什么,三四郎感到很意外。一直以来,他总觉得自己就像堕入五里雾中,始终期待着雾气快点消散。现在听到这句话,雾气消失了,眼前的女人变得清晰明了,他却有点悔恨。

三四郎希望美祢子变回从前那种意味深远的模样。就像覆盖在他们头顶的天空,看不出究竟是浑浊还是清澄。但他也知道,要想让她恢复那种态度,并非自己说几句客套话就能办到。

“那我们回去吧?”女人突然说,语气里并没有反感的意思,但是在三四郎听来,她的语调冷得好像已对自己失去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