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两个极端(第6/9页)
如前所述,我们发现,就任导师之职后第二年,他曾恢复历史研究的工作。除了探索卡斯达里的历史外,他曾利用不少余暇拜读约可伯斯神父所写与本笃会史有关的各种篇章和专论。并且,他不但找机会抒发他对某些历史问题的看法,而且在与杜布瓦先生和科柏汉的一位语言学家(此人身为教育委员会秘书,故能经常与会)交谈的时候再度引发他对历史的兴趣。对他而言,这种交谈不但是一种赏心乐事,同时也是一种令人鼓舞的休闲活动,因为在他日常所见的同事之间,就是缺乏此种机会。实在说来,在这些同事之中,一个漠视历史问题的具体人物,就是他的朋友佛瑞滋其人。我们在许多资料里面发现一纸谈话笔记,德古拉略斯在这次谈话中硬是主张:历史完全不是卡斯达里人宜于研究的科目。
“当然,谈到历史诠释,谈到历史哲学,人们不妨出之以机智的、谐趣的,甚至情绪的语气——只要有其必要,”他如此宣称,“谈论历史哲学,跟谈其他哲学一样,其中自有不少趣味,因此,如果有人愿意以此自娱,我自然没有理由反对。不过,这种玩意的本身,这种娱乐的话题——历史,是一种既陈旧又不祥、既可怖又沉闷的游戏。我真不懂,何以有人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它上面。它的唯一内容,只是人类的自大和权力的斗争。从事此种争斗的人,总会高估它的身价,总会歌颂他们本身的那种事业——但他们所追求的,只是那种残暴的、兽性的、物质的权力——不是卡斯达里人心中所想的一种东西,纵然想到,也不会将它看在眼里。世间的历史,只不过是一连串弱肉强食的枯燥记述而已。将真实的历史,亦即没有时间性的心灵历史,与这种老朽的、愚蠢的权力斗争,与在光天化日之下争一席之地的爬藤相提并论,这种事情的本身,就已背叛了这种活生生的精神,更别说是将两者扯在一起,企图以此释彼了。这使我想到一个在19或20世纪相当流行的一个宗派,因为它的成员真的相信:古代人民所以奉献牺牲、崇拜神祇、建立神殿,以及传播神话,乃至做其他种种愉快的事情,显然都是由于食物或工作不足或过多的关系,显然都是由于工资和粮价不太平衡的结果。换句话说,他们相信,艺术与宗教只是一些表面的装饰而已,所谓高居人类之上的那种观念,所关注的问题,亦只是饥饿和饮食罢了。”
克尼克耐着性子听他滔滔不绝把这一席话讲完,然后谨慎地问道:“思想、文化,以及艺术的历史,与其他的历史之间,难道也没有某种关系么?”
“绝无关系,”他的朋友叫道,“那正是我要否定的一点。世间的历史,只是与时代所作的一种竞走,只是为了求利,为了抓权,为了掠夺财宝而做的一种打劫。凡是手握实力、好运当头,或当利不让的人,都不会错过他的机会。思想、文化,以及艺术的造诣,与此正好相反。它们总是摆脱时间的奴役,从人类的本能粪坑和懒散泥淖挣脱出来,登上一个更高的层次,进入恒常不变,不受时间束缚的神圣境地。它们是完全非历史的,反历史的。”对于这个论题,克尼克让德古拉略斯继续了一会儿,对他的夸张之词以一笑置之,而后平静地以如下的评述为这次对话做了一个结语:“你的爱好文化和心灵产物,对你是一种颇为光彩的事情。但要晓得,文化的创造并不是如某些人所想的那样可由我们充分参与的事情。柏拉图的对话录,或以萨克的合唱曲——所有一切我们称之为心灵产物、艺术作品,或具象精神的东西——都是为了追求净化和解脱而作的一种奋斗结果。借用你的话说,它们都是摆脱时间的奴役,进入自在永恒之境的东西,而在绝大多数的情形之下——此类作品里面的上乘之作,都是洗尽铅华,淘尽烦恼渣滓的纯精上品。我们能有此类作品,是非常幸运的事,不用说,我们卡斯达里人几乎完全为它们而活;我们所剩的唯一创造工作,就在保存它们。我们永恒活在这些作品具体表现的那种超越时空和冲突的境界里面,而对这些作品,若非为了它们,我们就一无所知。而我们更上一层楼,进入纯粹心灵的或纯粹抽象的境界——假如你喜欢这么说的话:在我们的玻璃珠戏中,我们将圣哲和艺术家们的那些作品分解成为它们的组成要素,从它们里面求出组合的规则和模式,而后搬弄这些抽象概念,就像搬弄积木一般。当然,这一切都是很好的;否则的话,就不会有人争论了。但要晓得,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一辈子完全呼吸和吃喝抽象概念而不做别的。历史对于华尔兹尔的教师感到值得一试的事情具有重大的支配力:它可以处理现实问题。抽象符号是很美的东西,但我认为,生而为人,也得呼吸空气,也得吃些东西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