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两个极端(第7/9页)

克尼克经常抽空去看衰老的前任音乐导师。这位可敬的老人,尽管体力日渐衰退,并且久已丧失言语的习惯,但精神却一直保持澄明安静的状态。他并没有生病,而他的死亡也只是一种渐进的精神化,一种肉体物质和功能上的逐渐消减,因此,他的生命力也就逐渐向他的两眼和他那副虽在消瘦但仍有光彩的面部集中。在蒙特坡大部分居民的眼中,这已是大家熟知、敬重的景象。只有克尼克、费罗蒙蒂,以及年轻的彼特洛斯少数几个人,有幸沐浴于这种落日余晖和逐渐淡化的纯洁无私的生命慈光之中。他们这几个人,首先调适心情,然后步入老人坐着的小室,如此便顺利地走进灵魂脱离肉身的这种柔和光辉之中,随着老人静静地趋向完美之境。他们就在此种极乐的时刻逗留于这个灵魂的透明氛围里面,犹如处身于一种无形的辐射之间,谛听那种脱俗的神秘音乐,而后带着清净的心情和充足的精神恢复日常的生活,就像从一座高山的绝顶上面返回一般。

一天,克尼克收到他的讣闻。他匆匆赶到蒙特坡,看到老人躺在床上,据说是安然而逝,瘦小的面孔皱成了一幅沉默的古字和奇异的花纹,成了一幅虽不再可读,但仍传达微笑和极乐的魔术图案。克尼克接在现任音乐导师和费罗蒙蒂后面发表致哀之词,他既没有歌颂这位已有所晤的音乐圣哲,也没有表彰这位师表的伟大之处,更没有以他是卡斯达里最高统治阶层的最老成员而赞扬他的仁慈和智慧。他只说到这位老人垂暮和逝世的从容之情,只是谈谈这位老人精神的不朽之美,因为这些都曾透过他本人传达给与他老人家共享最后时光的朋友。

我们从克尼克的几份供述中得知,他本想为这位前任导师写传,但因公务缠身,使他无暇顾及此事。他已习于克制自己的私欲了。其次,他曾对他的一名教师表示:“可惜,你们学生犹未完全明白你们的生活是多么快乐和富裕。不过,我做学生时也没什么两样。我们研究、工作,不浪费太多时间,以为这样就可以自称勤学、用功——但我们几乎不晓得我们能够做到的一切,不知道利用我们的自由所能办到的一切。而后,我们突然接到教阶组织的征召,上级需要我们了,要派给我们一个教职、一个任务、一个岗位,从此升了一级,没想到自身陷入了公务的罗网,愈想活动,困得愈紧。虽然,所有这些工作的本身,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一桩桩、一件件,都得在适当的时候完成,而每天的工作却又多于办公的时间。那也只好接受了;我们不想与众不同,但是,假如我们想到,在教室、档案室、秘书处、医务所、会议室,以及公差之间——只要我们想到我们曾经拥有和已经错失的自由——自选工作的自由、随意研究的自由,我们不但会非常渴望那些日子,而且会作如是想:我们若能再有那样的自由,一定要充分享受它的乐趣,充分发挥它的潜力。”

克尼克有一种突出的禀赋,可以使他的学生和职员各展其长,以为教会服务。他为各种任务和各种职位遴选人才,特别细心。他为部下所作的报告,显示他的判断十分深切,尤其是对性格的观察,特别敏锐。其他的官员时常向他请教如何处理性格上的问题。譬如前任音乐导师的那位最后得意门生彼特洛斯,即是一例。这个青年人是个典型的安静热狂者,伺候前任导师时扮演伴侣、护士,兼信徒的角色,扮得非常之好。但当前任导师辞世而他所扮的这个角色自然终止之后,他却陷入了一种忧郁症的境地。当然,这不但可以谅解,亦可稍予容忍。但不久之后,他这个毛病变得愈来愈糟,以致引起了蒙特坡现任音乐导师鲁德威格的严重关切。因为他赖着要继续留在已故导师临终时所住的茅舍之中。他守护着那个茅屋,小心谨慎地使得其中的家具和布置保持原来的样子,尤甚于此的是,他要将这位导师过世时所住的那个房间当作一种圣堂,而将其中的安乐椅、卧榻,以及芒琴,视为一些圣物。除了照顾这些遗物之外,他的唯一活动就是守护他所敬爱的先师的坟墓。他认为他的终生天职就是永远崇拜这个死者,永远看守与这个死者生前相关的地方,就如他是一个照顾圣堂的忠仆一样。他也许要眼看着这些处所变成朝圣的地方吧!送葬之后,起初几天他不吃东西,接着就以导师临终前几天所用的微量食物为限。看来他似乎走火入魔,大有效法导师,随他同赴黄泉的意欲。但因他难以如此继续下去,于是便改变做法,而以这些庵堂和墓园的永久看守人自任,作为永久的纪念。由此看来,显而易见的是,这个天生顽固的青年,在有过一度特殊的地位之后,如今因为想要继续守住那个位置而不欲恢复日常的生活义务;毫无疑问,他已暗自感到他已不再能够胜任那些事情了。“顺便一提:奉派伺候先师的彼特洛斯那个家伙发疯了!”费罗蒙蒂在写给克尼克的一纸便函中如此尖刻地报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