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一、气象学家(第9/14页)

但是,这位气象学家,即使是在他的工作的此一重要层面,也许得说是他最大的责任方面,亦即传授技能和造就继承人才方面,有时免不了要遭遇痛苦的失望。第一个拍他马屁的徒弟名叫马罗;然而,经过了长久迁延和种种阻难之后,他终于接纳了这个孩子,但马罗使他颇感失望,使他一直无法排解。这个孩子对他巧言令色、阿谀奉承,并且有很久一段时间,假装对他无条件地服从,但他却有一些缺陷。最重要的是,他缺乏勇气,尤其怕夜怕黑,而他却尽力掩饰这个事实。克尼克终于发现了这个缺点,但他仍然继续观察了很久一段时间,将它视为一种迟褪的孩子气,以为迟早必会消失,但结果却没有。此外,这个孩子还有另一个缺点:对于观察天象的本身、对于气象工作的历程,以及对于种种意念和想法,都缺乏一种无私的天性。他聪明伶俐,反应敏锐,学习对他轻而易举,但无论学什么东西,都放不开自我。而愈来愈明显的是,他有自私的目标要追求,而他之所以要学气象,就是为了这些。最重要的是,他要争取社会地位,他要出人头地,受人注意。他有才子的虚荣,而无天才的使命之感。他渴望人家对他喝彩,刚刚学到一点皮毛知识和一些小小诀窍,马上就拿到他的朋友面前炫耀、卖弄。这也可以视为一种迟早必将消失的稚气。但他所要的却不只是喝彩而已,他还要争取权力,支配他人。这位师父发觉此点之后,不禁吃了一惊,于是便慢慢收回他对这个少年的宠爱。马罗当了几年的学徒之后,犯了一些严重的罪过,而被克尼克逮个正着。有一次,因为受不住礼品的诱惑,他竟瞒着师父,私自用药医治一个病童。另外一次,是未经师父许可,就擅自念咒驱除一家茅屋的鼠类。尽管师父再三警告,而他自己也再三发誓下回不敢,但他总是悔而不改,因此,到他再犯而被捉到时,师父不但开除了他,还将情形报告了村中的老奶奶,要把这个忘恩负义的无益少年逐出他的记忆。

他的后来两个徒弟补偿了这个缺憾,尤其是第二个弟子——他的儿子土鲁。他非常喜爱这个年纪最轻,同时也是最后一个弟子,相信这个孩子将来会有比他自己更大的成就。显而易见,他外祖父的神灵已经返回到他的心里了。克尼克有了一种心满意足的感受:一则是已将他的全部学问和信念传授下去,一则是他有了一个儿子兼弟子的人选,一旦自己能力不继,随时可以交出他的棒子。可惜的是,被他开除的那个学生仍然没有被逐出他的生活和思想范围。马罗在村上成了一个名流,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荣誉可说,但不仅非常吃香,而且颇有影响力。他讨了一个老婆,以江湖郎中兼小丑的才能娱乐村民,甚至还在鼓队里面当了首席鼓手。他仍在悄悄地与气象学家作对,由于嫉妒心重,一有机会就用大大小小的毁谤加以中伤。克尼克没有广结善缘和从事社交的兴致,他需要清静和自由;他从来没有追求声望或得人爱戴的意思——除了少年时向他师父土鲁争取好感之外。不过,而今他终于尝到了有人与他作对、被人嫉恨的滋味。这事挂在心头,糟蹋了他的许多美好时光。

马罗本是颇有才能的学生之一,但因这种才能非从根本和内部发展起来,故而总是使得他的老师感到难过和悲哀。因为这种才能没有以固定的能力为其建立的基础(此系优良天赋、健全血统和稳健性格的高贵标志),而是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偶然形成,甚至巧取豪夺而得的东西。一个品格低下而智能较高或想象奇特的学生,总会使他的老师左右为难,啼笑皆非。他不但有义务将他本人继承而来的学问和方法传给这个学生,而且还得为他准备心灵的生活——然而他却情不自禁地感到:他的真正高尚义务应该是维护艺术和科学的安全,以免受到有才无德的青年的侵犯。因为,老师的任务不只是服侍学生而已;实在说来,师生两者本身都是文化的仆人。这就是为师的何以会对某些炫耀的才子感到有些排拒的原因。这一类的学生常把整个教学的意义曲解为服侍学生。帮助只会卖弄而不能服务的学生,不仅有损服务的真义,同时也是一种出卖文化的行为。我们知道,在许多国家的历史中,每逢文化大乱的时候,有才无德的人总会乘机而起,在社会团体、各级学校、学术机构,以及政府机关占据主管的地位。这些很有才能的人盘踞在各种职务的宝座上面,但他们只想统治大众而不能服务于人。不用说,要想认清这些人,往往非常困难,而到他们一旦有了知识的专业以自保之后,那时已经悔之晚矣。要想以毫不客气的态度将他送回其他的岗位,同样亦非易事。克尼克也曾犯过这样的错误,对他的徒弟马罗就是因为容忍太久了。他将他的秘术交付了一个肤浅的野心家。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憾事,为他自己招来了未曾料到的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