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一、气象学家(第11/14页)
克尼克两眼昏花,心情凝重地站在那里,带着恐惧不安但又目不转睛地仰头注视着变了形的险恶天空,不相信他的眼睛所看的异象真实不虚,然而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你不信。他跟所有目睹这幕夜景的人一样,以为这些常见的星星本身都在波动着、分散着,向下倒栽着,因而预料到,即使大地本身不先将它吞下肚去,青天不久也要变得漆黑一片而空无所有了。但是,隔了一会之后,他看出了别人不会知道的情况——那些熟知的星星仍然出现在这儿、那儿,以及每一个地方。此种可怕的分散并非发生在熟知的星星之间,而是显现在青天与大地之间的虚空之中,而这些正在堕落或投射着、迅起速灭的新星,都发出一种不同于原有老星的火光。这使他感到稍稍宽心了一点,使他稍稍恢复了一些内心的平衡。但就算这些在空中分散的星星是另一种短暂的新星,仍然含有着灾难和混乱的意味。一声声深长的叹息,从克尼克的焦干喉咙之中发了出来。他瞧向大地,他倾耳谛听,察看这种不祥的景象是否只对他一个人而发,察看其他的人是否也看到了此种情况。不久,他听到了恐怖的呻吟声、尖叫声,以及号哭声,从其他的茅屋里面传来。其他的人也看到了,他们的号叫声惊醒了睡着的人和懵懂无知的人,一转眼间,全村陷入了惊惶失措的状态之中。克尼克叹了一口气,承受了这个沉重的担子。这个不幸的灾象,对他的损害最大,因为他身为气象学家,应该为天空的秩序负责。他一向总是事先测知或预感重大的灾害、洪水、冰暴、风暴。他一向总是事先警告各家的母亲和父老防患于未然。他曾拨转过许多非常糟的恶兆。他曾以他本人、他的学问、他的勇气,尤其是他对天神的信心,排解村民与灾祸之间的关系。他这回何以事先毫无所知,致使手足无措?他为什么没将他隐约预感到的情况对人说一声?究竟为甚?
他揭起挂在茅屋入口的门帘,轻声呼唤他妻子的名字。她走了过来,怀中抱着最幼的孩子。他将孩子接过,放在小小的草席上面。他握住艾黛的手,以一根指头按住她的口唇,要她不要吭气,然后将她带出茅屋。他看到她那副沉静的面孔忽然吓得变了模样。
“让孩子睡觉,我不要他们看到这种景象,听到没有?”他紧张地耳语道,“不要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出来,甚至土鲁。还有你自己,也待在屋内。”
他迟疑了一下,不知应该向她透露多少。最后,他终于肯定地接着说道:“这对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什么害处。”
她立刻相信了他的话,尽管她的面色和心情还未恢复镇定。
“是怎么一回事?”她问道,再度向天空瞪视着,“是不是很糟?”
“很糟,”他悄声说道,“我想情形可能非常之糟。待在屋内,放下门帘,不要拉起。进去,艾黛。”
他将她推进门去,细心地拉下门帘,面向明灭不息的流星雨伫立了片晌。然后,他低下头来,再度深深叹了一口气,迅速地穿过夜空,向老奶奶的茅屋走去。
全村的人已有一半聚集在这里了。他们之间发出一种无声的怒吼,一种由恐惧和绝望造成的暴乱,几乎麻痹、窒息了一半的人。有些女人和男人,由于感到恐怖和大祸临头而向一种无名的怒火投降了;有些人呆若木鸡,好似出了神一样;另外一些人四肢急遽地抽动着,好像失去了控制一般;一个女人独自跳着一种绝望而又淫猥的舞蹈,口吐白沫,同时扯动着她的长发。克尼克明白到影响已经发生作用了。几乎每一个人都像中了剧毒一样:他们都被那些堕落的流星迷住或逼得发疯了。一场癫狂、愤怒,以及自毁的悲剧可能就要发生了。该是集中少数几个勇敢、沉着的族人支持他们的勇气的时候了。
老奶奶显得非常镇定。她相信世界末日已经来到了,不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对于这种无可避免的命运,她露出一副坚定冷酷的面色,看来好像嘲讽它的收紧一般。他劝她听他一言,他竭力向她指陈,那些经常露面的老星仍在天上。但她无法理解,不是因为她老眼昏花,无法看清它们,就是因为她对星星的观念与气象学家不太一样。她摇摇她的脑袋,仍然保持着她那种英勇的冷笑,但当克尼克请求她不要轻易将村民交给恐惧之时,她却立即明白了他的心意。一小群虽被吓坏但尚未发疯的村民,仍然聚在她和气象学家的周围,愿意接受他们两人的领导。
在此紧要关头,克尼克走向他们,希望用举例、推理、说说、解释,以及鼓励的办法,遏止这种恐慌的局面。但他从他和老奶奶所作的简短对话中发现,为时已晚,已经来不及了。他本想引导他人分享他自己的经验,免费奉送,免缴学费,他本想说服他们:那些星星的本身并未堕落,至少并非全部堕落,绝对不会有什么宇宙风暴将他们扫除开去。他原以为他可以这样说服他们,使他们从无可救药的绝望转为积极主动的观察,乃至能够忍受这种可怖的震惊。但他立即看出,愿意耐心听他解释的村民非常之少,而当他刚刚说服这几个人时,另一些人马上就完全陷入了疯狂状态。没法道,这跟经常常见的一样,诉之理性和合理的言词,都没法达到这个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