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33页)
小镇位于深南地区的中部。夏天漫长,冬天里寒冷的日子很短。几乎总是碧空万里,烈日高悬。随后,十一月里,轻飘飘、冷飕飕的小雨如期而至。稍后,多半有霜冻,以及短短几个月的寒冷。冬天变化无常,冷暖不定,但夏天总是灼热如焚。镇子很大。主街上有几个街区,由两三层高的店铺和写字楼组成。不过,镇上最大的建筑是工厂,雇用了很大比例的小镇人口。这些棉纺厂都很大,生意兴隆,而镇上的大部分工人都很穷。街道两旁的行人,脸上常常显露出饥饿和孤独的绝望神色。
但两个哑巴一点儿也不孤独。在家里,他们心满意足地吃吃喝喝,辛格总是热切地打着手语,把自己心里的所有想法告诉他的朋友。日子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去了许多年,一晃辛格已经三十二岁,与安东尼帕罗斯一起在镇上生活了十年。
忽然一天,希腊人生病了。他坐在床上,两手搭在他那滚圆的肚子上,几滴油粒般的硕大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辛格去找他朋友那位开水果店的表哥,还给自己请了假。医生给安东尼帕罗斯规定了日常饮食,说他再也不能喝酒了。辛格严格执行医生的命令。他整天坐在朋友的床边,竭尽所能地让时间过得更快,但安东尼帕罗斯只是气哼哼地用眼角看着他,怎么逗也不开心。
希腊人很烦躁,不停地找岔子,挑剔辛格为他准备的果汁和食物。他时不时地要他的朋友扶他下床,好让他可以做祷告。跪下的时候,他那硕大的臀部压在他那双胖乎乎的小脚上。他笨拙地打着手语说“亲爱的玛利亚”,随后他握住那个用一根脏兮兮的绳子系在脖子上的小小的铜质十字架。他那双大眼睛顺着墙壁向上抬起,仰望着天花板,眼睛里透露着恐惧的神情,随后,他很生气,不让他的朋友对他说话。
辛格很有耐心,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画了一些小画,有一次,为逗他的朋友开心而给他画了一幅速写。这幅画伤害了大个子希腊人的感情,他拒绝和解,直至辛格把他的脸画得年轻而英俊,把他的头发涂成亮黄色,眼睛涂成中国蓝。这之后,他竭力不让自己的高兴显露出来。
辛格悉心照料他的朋友,一周之后,安东尼帕罗斯就能回去上班了。可是,从那时起,他们的生活方式便有所不同。麻烦接踵而至。
安东尼帕罗斯没再生病,人却变了。他变得急躁易怒,晚上不再满足于安静地待在家里。夜里他想外出时,辛格便紧跟在后面。安东尼帕罗斯走进一家饭馆,他们在桌旁坐下。安东尼帕罗斯偷偷摸摸地把几块糖、一瓶胡椒粉或几件银质餐具揣进自己的口袋。辛格总是为他拿走的东西付账,倒也没有惹出什么麻烦。在家里,他大声斥责安东尼帕罗斯,而大个子希腊人只是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漠然的笑意。
几个月过去,安东尼帕罗斯的这些习惯越来越变本加厉。一天中午,他平静地走出表哥的水果店,走到街对面,大庭广众之下对着恒丰银行大楼的墙壁撒尿。有时候,在人行道上遇见看不顺眼的面孔,他就会冲撞那些人,用胳膊肘和肚子推挤他们。有一天,他走进一家商店,拖走了一台落地灯,没有付钱。还有一次,他试图拿走他在一个玻璃展示柜里看到的一台电动火车。
对辛格来说,这是一段痛苦不堪的时期。他连续不断地在午饭期间陪安东尼帕罗斯去法院,解决这些违法行为。辛格变得非常熟悉法庭程序,他始终处于焦虑紧张的状态。他在银行里的存款都花在了缴纳保释金和罚款上。他竭尽全力,花光了金钱,为的是不让他的朋友因为诸如盗窃、公开猥亵以及攻击与打人这样的指控,而被送进监狱。
希腊人为之打工的那位表哥丝毫没有卷入这些麻烦。查尔斯·帕克(这是他表哥的名字)让安东尼帕罗斯继续留在店里,但始终绷着那张苍白的脸紧盯着他,却并没有做出任何努力去帮助他。辛格对查尔斯·帕克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他开始不喜欢这个人。
辛格生活在持续不断的混乱和烦恼中。但安东尼帕罗斯总是表情漠然,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的脸上依然挂着温和友善、软弱乏力的微笑。之前的那些年里,在辛格看来,他朋友的这种微笑中似乎有某种微妙而精明的东西。他从不知道安东尼帕罗斯究竟理解多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如今,在这个大块头希腊人的表情中,辛格认为自己发现了某种狡黠的、开玩笑的东西。他摇晃着朋友的肩膀,直至筋疲力尽,打着手语一遍又一遍地解释某些事情。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