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另一个世界中的少女(第12/17页)
他流着泪,反复地说着,好像她反对,不肯同意似的。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拉拉对这种台词似的空洞语言,连听都不爱听了。
他仍和以往那样,带着蒙了长面纱的拉拉,到那家令人心碎的餐馆单间去。那里的侍者和客人们目送她走过,仿佛用目光剥掉了她的衣服。而她暗自问道:难道爱护你就可以侮辱你吗?
一天,她做了个梦。她安息在大地下面,身上除了左肋、左肩和右脚掌外,别的荡然无存。左边的乳房下长出一束蓬草。大地上人们在唱歌,《黑亮的明眸,洁白的酥胸》和《玛莎不该去河边》。
十七
拉拉不信教。她对宗教仪式并不笃信。但有时痛苦的生活实在难以忍受,她希望心灵能有某种音乐陪伴她。不能每次都由自己来谱写这种乐曲。这音乐便是上帝解释生活的箴言。于是拉拉会不时去教堂哭一场。
十二月初的一天,拉拉心里像《大雷雨》中的卡捷琳娜一样难受,便去教堂祈祷。当时她觉得仿佛脚下的大地立刻就会崩裂,教堂的拱顶马上要坍塌。这也是罪有应得。一切都应该结束了。遗憾的是,这次和她同来的,还有那个爱叨唠的奥利娅·杰明娜。
“这是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奥利娅悄悄对她耳语说。
“嘘,别说了。哪个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
“那个诵经人,他姓索科洛夫,是我的表叔。”
“噢,你说的是诵经士。他是季韦尔辛家的亲戚,嘘,别说了,让我好好听。”
她俩到教堂时,礼拜刚开始,正在唱赞美诗:“以我灵魂,颂赞我主,以我良知,赞主圣名。”
教堂里人不多,四壁回声很响。只在前面挤着一堆祈祷者。教堂是新建的。窗子不是彩色玻璃,外面那条积雪的暗巷和巷里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窗旁站着教堂的长老,在大声开导一个疯疯癫癫的耳背的苦老婆子,也不顾教堂里面在做礼拜,整个教堂都听见他在训人。他的声音也和那扇窗户与那条小巷一样,单调乏味。
拉拉手里捏着铜币,慢步绕过祈祷的人们,走到门旁为自己和奥利娅去取蜡烛。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碰着人走了回来。这会儿工夫,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已经急急忙忙唱完了九段祝福词,其实这些祝词大家都很熟悉。
“让灵魂受苦的人得福……让悲苦的人得福……让渴求真理的人得福……”
拉拉走着,猛然一惊,停下步来。这是在说她嘛。上帝说:被蹂躏的人们终有好命,他们有苦难要向人们诉说。他们的一切都在未来。上帝是这样认为的,这就是基督的旨意。
十八
普列斯尼亚发生了暴动。拉拉的家正好在暴动区域内。离他们家不远,在特韦尔街上筑起了街垒,从客厅的窗户里就可以看见。人们从他们家院子里担去一桶桶水,浇在街垒上,把石头和废铁都冻成冰块,筑成一道坚固的冰墙。
邻院是起义者的集合地,有点像医疗站或食品供应站。
有两个男孩子来到邻院。拉拉认识他们。一个是尼卡·杜多罗夫,娜佳的朋友,拉拉就是在娜佳家里认识他的。他是拉拉类型的人,直率,自尊,沉默寡言。他和拉拉性格相似,所以拉拉对他不感兴趣。
另一个孩子是中学生帕沙·安季波夫,和奥利娅·杰明娜的外婆、季韦尔辛老太太住在一起。拉拉有时去玛尔法·加夫里洛夫娜家,已经发现这孩子对她有强烈的反应。帕沙纯洁得像个孩子,毫不掩饰见到她的欣喜之情,仿佛拉拉是一片白桦树林,上面飘浮着朵朵白云,下面是鲜嫩的青草;又时值夏季,他可以尽情地表示自己喜不自胜的感情,也不怕别人笑话他。
拉拉一发现自己对帕沙的吸引力,便情不自禁地利用这一点。不过,只是若干年以后,当他们的友情发展得很深的时候,她才开始同这温顺、谦和的孩子亲近起来。那时帕沙已经明白:自己对她爱恋至深,这一生中必是非她莫属了。
这两个男孩子所参与的,是最可怕的大人的游戏——战争,而参加这活动是要被绞死或流放的。然而,他们头上的围巾是在后颈上扎结起来的,这说明他们还是孩子,他们还有父母。拉拉就像大人对小孩一般看着他们。在他们这种危险的游戏上,罩了一层幼稚无知的色彩。周围的一切也随着染上了孩子气。像那蓝光莹莹的院子、对面那幢藏着孩子的楼房,那白霜浓重得变成了黑色的严寒的傍晚,都带着一股天真的稚气。甚至连楼里不停传出的哒哒枪声,也带有孩子气。拉拉总觉得“这是孩子们在打枪玩”。她倒并不只是指尼卡和帕沙,而是想着全城的枪战。她心里琢磨:“都是些很好的、正直的孩子。正因为很好,所以他们才打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