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斯文季茨基家的圣诞舞会(第2/11页)
尤拉善于思考,并且特别擅长写作。还在中学时代,他就希望写小说,写一本传记小说。他要在这书中像埋炸药包似的,把他所见所想之中最惊人的东西写进去。但要写这样一本书,他还太年轻。于是他只好以诗来代替,就像一个画家,为了作一幅成竹在胸的巨画,一辈子打着种种草图。
尤拉不很介意这些诗的不足,看重的是它们蕴含的活力和颖脱。尤拉认为活力和颖脱是艺术中标志着现实性的主要品格,没有这点,艺术中其余的一切便失去意义,没有价值,没有存在的必要。
尤拉知道,自己性格上许多特点的形成,要归功于舅父。
此时,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侨居洛桑。那里出版了他几部著作的俄文版和译著。在这些著作中,他进一步发展了过去的历史观,认为历史是第二宇宙,是人类借助时间和记忆提出来,用以对付死亡的挑战。这些书的核心是对基督教义的新阐释。它们对新的艺术观的产生,起了直接作用。
这些思想对尤拉的朋友米沙·戈尔东影响更为显著。在这种影响之下,米沙·戈尔东选择了哲学专业。他在系里还听神学课,甚至常常考虑以后要转到神学院去。
由于舅父的影响,尤拉思想前进了一步,摆脱了某些束缚;米沙却反而裹足不前。尤拉心里明白,米沙之所以如此热中于极端化的思想,他的经历和出身起着很大作用。出于审慎和礼貌的考虑,他没有劝米沙放弃这类奇怪的打算。但他常希望米沙变得现实一些,更靠近生活一些。
三
十一月末的一天傍晚,尤拉很晚才从大学回到家里。他感到十分疲倦,加上一天没吃东西。家里人告诉他,白天出了吓人的事,安娜·伊万诺夫娜发生了痉挛。请来好几位医生,他们都劝家里人请神甫,后来,才又改变了主意。现在安娜·伊万诺夫娜觉得好些了,神志已经清醒,吩咐尤拉一回来就立刻去见她。
尤拉听了顾不得换衣服,就去了她的房间。
屋里还看得出不久前忙乱过一阵。护士蹑手蹑脚在整理床头柜上的东西。到处扔着用过的小方巾和湿敷用的手巾。洗漱盆里还有血,染得水成了淡红色。水面上还浮着几个小玻璃针药瓶和浸泡大了的药棉。
病人浑身被汗水湿透,舌头不时舔着干燥的嘴唇,和尤拉早上最后一次看见时相比,她明显地瘦了。
“是不是诊断有误呢?”他想道,“从所有症状看是格鲁布性肺炎。看来这是危险期。”他向安娜·伊万诺夫娜问了好,讲了几句安慰病人的客套话,就让护士离开房间。他拿过安娜·伊万诺夫娜的手,开始号脉,另一只手伸进外衣口袋里取听诊器。安娜·伊万诺夫娜摇摇头,表示没有必要。尤拉明白了,她要他做的不是这个。安娜·伊万诺夫娜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刚才……想让我做临终忏悔……眼看要不成了……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人要拔牙害怕疼,还得准备呢……我这可不是拔牙,是整个人,整个生命……咔嚓一下,一条命就用钳子拔掉了……可这是怎么回事呢?……谁也说不清……我觉得很难受,很恐惧。”
安娜·伊万诺夫娜停下不说了。硕大的泪珠,从面颊滚下来。尤拉沉静着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安娜·伊万诺夫娜又说下去:
“你有才赋……你天资高……有才赋就同一般人不一样……你一定懂得多……给我说说吧,让我能宽心。”
“说点什么好呢?”尤拉答道。他觉得坐不住,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重新坐下,“首先我要说的是,明天您一定会好些。有这个迹象。我用生命担保。其次,您是想听听我这个搞自然科学的人,对死亡、意识、复活的信念等等有什么看法吗?是不是咱们以后再谈?不行?现在就谈?好吧,就按您说的办。可是马上就开始真怕说不好呢。”于是他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自己也奇怪,怎么会如此侃侃而谈。
“先说复活。对复活最粗浅的解释,仅是对弱者的一种安慰罢了。那是我不能接受的。基督关于生者与死者的教义,我的理解一向与众不同。几千年来历史长河中积聚起来的芸芸众生,如果复活了,哪里有地方安顿他们?整个宇宙也不够,就连上帝、善良和真理,都要无处栖身了,都要被贪婪拥挤的大群动物挤死。
“然而,有一个统一的没有止境的生命,总是充塞于宇宙之中,并且通过无数的组合和变化形式时刻在更新,如此您担心,您会不会复活,实际上您已经复活了——当您降生的时候,您就复活了,只是您没有觉察罢了。
“您是否会痛苦,肌体是否会感到自己的衰亡?换句话说,您的意识会怎样?可意识又是什么东西呢?我们来分析一下。当您一心一意想睡着,您必定会失眠。有意识地想感觉到自己的消化过程,必然会引起消化神经的紊乱。当主体把意识用于自身的时候,意识是毒剂,它是自我毁灭的手段。意识是向外照射的光,它给我们照亮了前面的道路,使我们不会绊倒摔跤;意识是机车上的车头灯,如果把这灯光朝里照,非发生车祸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