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告别旧世界(第11/14页)
十三
这辆秘密列车编组完毕,从车场慢慢倒入车站。草地上的人们一见,一窝蜂地朝它直冲过去。高岗上的人们连滚带爬地奔下来,又爬上了铁道路基。人们你推我搡地向车上拥去,有些人跳上了保险杠和踏板,有的人爬进了车厢的窗户,爬上了车顶,一眨眼工夫,列车还没停下来已经挤得满坑满谷。等它驶近月台时,更塞得像沙丁鱼罐头,从上到下都是人。
日瓦戈奇迹般地挤进了过道台。然后,更加莫名其妙地挤到了车厢的过道。
于是他就呆在过道里,坐在自己行李上,这样一直到苏希尼奇。
带雨的乌云早已吹散。田野上烈日炎炎,遍地都可以听到螽斯虫不停歇的狂噪,甚至压过了火车行进的隆隆声。
站在车窗前的旅客,遮住了光线,他们长长的影子投在地板上、座位上和椅背上,重重叠叠摞在一起。车厢容不下,影子又穿出对面的车窗,投在斜坡上,随着奔驶的车影起起伏伏地移动着。
车厢里面一片嘈杂,有的扯着嗓子唱歌,有的骂架,有的打牌。列车停站时,车内的喧闹和围在车外的旅客们的吵嚷,混成了一片,仿佛是海上的风暴,震耳欲聋。火车中间突然停站时,也像海上的情形一样,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可以听到月台上顺着火车走路的急促脚步,行李旁的忙乱和争吵,有时远远地还传来送行者的只言片语,甚至辨得出老母鸡的低鸣和车站小花园里树叶的簌簌声。
这时,从车窗外飘进一股熟悉的香气,仿佛专给日瓦戈送来的,像路上发来的电报,又像是从梅柳泽耶夫寄来的问候。这缕缕清幽的香气就在周围缭绕,来自上空,是田里野花和花坛的香气不能比拟的。
日瓦戈被挤得无法活动,不能走近车窗。但他即使看不到,也能想象出窗外的椴树。它们就长在路基旁边,繁枝密叶上黑乎乎地积着煤烟尘土,静静地伸向车厢顶盖,上面缀满繁星般闪烁着的小花。
这馥郁的香气伴他走了一路。到处人声鼎沸,到处椴树争芳斗艳。
这无处不在的花香,仿佛一直走在这趟北上列车的前面,就像一个遍及各个枢纽站、岗亭和小站的传闻。旅客们每到一处,就听到这个传闻,不是从别处传过来的,就是在当地得到证实了的。
十四
夜里,火车抵达苏希尼奇。一个殷勤的老式打扮的脚夫,带着日瓦戈摸黑越过铁轨,帮他从后门上了火车,坐进了二等车厢,这是一列刚刚进站的临时加开的列车。
脚夫用一把乘务员的钥匙打开后面的车门,刚把日瓦戈的行李放到入口台上,一个乘务员过来就要把行李推下去,脚夫于是和他争执了几句。还是日瓦戈开口把他说动了,发了善心,搭讪着不知跑到哪去了。
这趟神秘的列车负有特殊使命,车速很快,各站停的时间很短,并且有武装保卫。车厢里的人非常少。
日瓦戈坐的包房里,小茶桌上点了一支明亮的蜡烛,窗板已经放低,但窗外钻进来的劲风,吹得火苗不停摇曳,蜡烛四周挂满了烛泪。
蜡烛的主人是包房里唯一的旅客,一个浅发青年,从他修长的手脚来看,身材十分高大。他活动手脚时,显得毫无气力,倒像折叠家具上没有拧紧的部件。年轻人懒散地仰头倚坐在窗旁的软席上。日瓦戈进包厢时,他正半躺着。见日瓦戈进来,便客气地欠了欠身,坐得比较礼貌些。他的座位下面似放着一堆墩布条。突然,墩布动弹起来,从下面钻出一只呜噜呜噜煞有介事叫着的垂耳猎狗。它闻了闻日瓦戈,望了望他,就在这房里转悠起来,爪子轻巧地向前甩动,颇像它的主人甩动着二郎腿。不一会儿,它又按主人的吩咐呼哧呼哧钻到座位底下缩成一团,成了打蜡地板上用的粗呢拖把。
这时日瓦戈才发现,包房衣钩上挂着一支装在枪袋里的双筒猎枪,皮革子弹带,还有一个满装着猎获物的口袋。
原来,这个年轻人是出门打猎归来。
他十分健谈,面带笑容,想和日瓦戈马上攀谈起来。谈话时,他直勾勾地盯着日瓦戈的嘴巴。
这年轻人尖声细嗓,颇不悦耳;调门一高,就变成了刺耳的假嗓音。他还有个怪毛病:说的是俄语,可元音“y”发得很怪,像法语的软音“u”,或是德语的变元音“ü”,而且,连这个怪里怪气的“y”,他发起来也很吃力,甚至变成尖叫,比别的音都响。刚开始交谈,他头一句话就使日瓦戈惊诧不已,里面一连几个ü。
“昨天早晨,我才打了野鸭。”在他比较注意的时候,还能克制不犯这个毛病;只要稍一疏忽,就又不行了。
“这是什么怪毛病呢?”日瓦戈想道,“我好像在书里看到过,有点印象。我作为医生应该懂得这些,可记不起来了。是脑子有什么问题,引起了语言障碍。不过他的话听起来十分可笑,让人忍不住想笑。所以简直不能和他谈话,还不如爬上铺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