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告别旧世界(第13/14页)

昨天交谈时他表现出的乖张举止,今天又重演了。这位猎人说话杂乱无章,让人吃惊。他时而无的放矢地表白一番自己,时而对一些毫无恶意的问题充耳不闻,不予理睬。

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自己的情况,稀奇古怪又语无伦次。看来,他是夸大其词。他的观点极端片面,否认一切成规,显然企图以此哗众取宠。

所有这些,使日瓦戈觉得许久以前似曾相识。类似的激进思想,上一世纪的虚无主义者就提倡过,稍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某些主人公也说过,而最近直接继承他们衣钵的,便是俄罗斯外省的整个知识界。这里的知识分子常常比彼得堡和莫斯科更为激进,因为他们地处僻远的外省,保存了原来的东西,而在首都这已经落后过时了。

这青年告诉日瓦戈,他是一位著名革命家的侄子,可自己的双亲恰恰相反是无可救药的顽固分子。他称他们为死硬派。他们家在离前线不远的地方有座相当大的庄园。这位年轻人就在那里长大。他的父母与叔叔一生交恶,但叔叔不记仇,如今利用自己的影响尽量使他们摆脱许多倒霉的事。

这位口若悬河的青年对日瓦戈说,在思想观念上他同叔叔相近,无论对生活、政治和艺术的看法,他都是个极端主义分子。这倒有点别佳·韦尔霍文斯基的味道——不是指他的左倾思想,而是指他的夸夸其谈和堕落。他马上又要以未来派自居了,日瓦戈暗想道。果然不出所料,他谈起了未来派。接着日瓦戈猜他现在又要谈体育运动了,还要谈赛马或者溜冰场,或者法国式摔跤。果然,话题转到了狩猎上来。

青年说,他在老家就打过猎,还夸口说,他是个神枪手,倘若他没有生理缺陷能入伍当兵的话,在军队里他定是个出色的射手。

这时他发现日瓦戈疑问的眼神,惊叫起来:“怎么?难道您一点没有察觉?我以为您已经猜到我的毛病了呢。”

他从口袋里取出两张卡片,递给日瓦戈。一张是他的名片。他是复姓,全名是马克西姆·阿里斯塔尔霍维奇·克林佐夫-波戈列夫希赫,或者只用单姓波戈列夫希赫,他请日瓦戈就这么称呼他。为了尊敬他的叔叔,所以他只用这个单姓。

另一张是印着小方块的表格。每一格里画着两手交叉的不同手势。这是聋哑人的手语字母表。日瓦戈到此才恍然大悟。

原来,波戈列夫希赫曾是加尔特曼或奥斯特罗格拉茨基聋哑学校的高材生,也就是个聋哑人。在学校他靠观察教师喉头肌肉的运动,娴熟地掌握了靠眼力、而不靠听觉说话的本领,和别人交谈也采用同样的办法。

日瓦戈琢磨了一下他家乡所在地和打猎的地方,开口问道:

“请原谅我唐突,您可以不回答我。请问您和济布申诺共和国和它的创建,可有什么关系吗?”

“您怎么知道……请问……这么说您认识布拉热伊科吗?有关系,有关系!当然有关系。”波戈列夫希赫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使劲拍膝盖。接着又海阔天空地说了一大通。

波戈列夫希赫说,布拉热伊科对他来说只是个媒介物,而济布申诺也不过是试验他自己思想的地方罢了。日瓦戈很难听懂他讲的那些思想观点。波戈列夫希赫的哲学,一半是无政府主义,另一半纯粹是猎人的呓语。

波戈列夫希赫俨然以神谕的口气,胸有成竹地预言,不久的将来将要发生极重大的变故。日瓦戈内心同意他的说法,感到这种动乱多半无可挽回,但这个讨厌的毛孩子说话时那种目空一切的权威态度,惹得他十分生气。

“等一等,您别着急,”他不很有把握地说,“这都不错,一切都可能发生。但依我之见,目前不是进行您那种冒险试验的时候,因为周围是一片混乱,一片崩溃景象,而且有敌军压境。应该让国家有所恢复,在剧烈变动之后喘一口气,然后才谈得上再来一次大变动。应该先取得一种相对的安定和秩序。”

“这是天真的想法,”波戈列夫希赫说,“您所说的崩溃,同您赞美的理想秩序,同样是正常的现象。这种破坏是大规模建设计划的必然的前奏。社会破坏得还不够。应该让它彻底崩溃,那时真正的革命政权才能在另一种全新的基础上把社会重新组织起来。”

日瓦戈觉得很不是滋味,离开包房来到走廊上。

列车不断加速,驶近莫斯科。迎面是近郊的白桦树林和星罗棋布的别墅,掠过窗口,又落在后面。没有遮阳的狭长月台上,站着去别墅度假的男男女女。列车驶过后,他们被远远抛在火车扬起的烟尘中,仿佛是骑在旋转木马上。火车汽笛声一声接着一声。林中一切空间都荡起了回声,扩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