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抵达(第5/9页)

远途的乘客从取暖货车上同她告别,她没有发现。她也没看见列车怎么开走的。只是当她注意到其他的路线,注意到对面的绿地和蓝天,才发觉那趟列车已经不见了。

车站是座砖房,一进去两侧各有一条靠椅。从西夫采夫来的莫斯科旅客,在这一站下车的仅有几个人。他们放下东西,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

站上的宁静、冷清、整洁,使来客感到惊奇。周围没有聚集的人群,没有吵骂,反而觉着很不习惯。这里好似穷乡僻壤,生活落在了历史后面,赶不上潮流。它还远远没有达到首都那样的粗野蛮横。

车站掩映在白桦树丛中。到站时,车厢里已经发暗。轻轻摇曳的树冠洒下阴影,爬动在人们手上、脸上、月台洁净潮湿的黄沙地上。树顶禽鸟的鸣声,同绿树丛一样的清新。圆润清脆的啼啭,响遍整个林子。白桦丛中,有两条道路横切而过,一是铁路,一是乡间大道。低垂的白桦枝条,如同拂地的宽大衣袖,把两条路都遮蔽起来。

冬尼娅突然如梦初醒,一下子意识到了周围的一切:清脆的禽鸣、林中的静谧清新、充溢四周的恬静安宁。她脑海里本已准备好一句话:“我不相信我们能平安到达。你知道吗?你的那个斯特列尔尼科夫当着你的面可能宽宏大度,放了你走;但可以发来个电令,趁我们下车时一网打尽。亲爱的,我不相信他们的善,这全是幌子。”

不过她没说出这句话,见了周围迷人的景色,反倒脱口而出:“真美啊!”此外再也说不出什么,泪水涌上来,她放声大哭。

站长老头听到她的哭声,从房里走出来,迈着小碎步走到长椅前,恭敬地举手在红缨制帽的前檐致礼,然后问道:

“也许这位小姐需要点镇静药?车站药房里有。”

“没什么了不得。谢谢你。不需要了。”

“路上忙碌,担惊受怕,这是常有的事,很普遍。再加上像到了非洲似的炎热,此地是很少见的。还有尤里亚京出的事。”

“路过时从车里看到了大火。”

“我要是没猜错,你们大概从俄罗斯来吧?”

“从别洛卡缅来。”

“莫斯科人呀?那太太神经受不住就不奇怪了。听说莫斯科都打成平地了?”

“那是夸大。不过确实见识了不少。这是我女儿,这是女婿,这是他俩的孩子。这是我们家年轻的保姆,纽莎。”

“你们好,你们好!非常荣幸。我多少知道一点。萨姆杰维亚托夫从萨克马枢纽站打来个铁路电话说的:日瓦戈医生一家从莫斯科来,请您尽力协助。这位医生就是您喽?”

“不,日瓦戈医生是他,我的女婿;我干的是另一行,搞农业,农艺教授。”

“对不起,认错了,请原谅。认识你们非常高兴。”

“听您这么说,您认识萨姆杰维亚托夫?”

“怎么能不知道他,神通广大的人。我们的依靠,我们的活路。没有他,我们在这儿早就完蛋了。他说:请您尽力协助。我就说:遵命。就这么许了愿。是要用马,还是帮点别的忙?你们打算去哪儿?”

“我们要去瓦雷基诺。那离这很远吗?”

“去瓦雷基诺?怪不得我觉着您女儿非常像一个人。原来你们去瓦雷基诺!这一下子全明白了。要知道这条铁路是我和伊万·埃内斯托维奇一起修的。我马上想办法去找车。我唤个人来,弄一辆马车。多纳特!多纳特!你先把东西搬到旅客候车室。怎么能弄来匹马?你跑一趟,去茶馆问问行不行。好像巴克斯清早在这儿来着。你打听一下,兴许还没走。你就说要拉四个人,东西差不多没什么。是从外地新来的。快点去吧。对您呢,太太,我算个长辈要劝你一句。我是有意不问您和伊万·埃内斯托维奇有多密切的血缘关系,在这一点上您要多加小心。可别对谁都推心置腹。现在是什么时候,您自己要明白吧!”

提到巴克斯的名字,来人奇怪地互换一下眼色。他们都还记得故去的安娜·伊万诺夫娜讲的那个神话般的铁匠,他用铁给自己打出全套永远不坏的内脏,以及地方上别的不足信的故事传说。

拉车的是匹产了驹的白牝马,赶车的是个扇风耳、大毛脸、雪白头的老人。他浑身上下由于各种原因全是白色的。新织的树皮鞋还没来得及穿黑,裤子和衬衫穿久了已经褪色变白。

白牝马身后跟着匹漆黑如夜的小马驹,高高抬着那还未长硬的软骨腿,头上是一卷卷的小毛,整个像是手工刻出的玩具。

马车在沟坎上颠簸,乘客手抓车沿免得摔下去。他们心境平和。梦想正在实现,他们越来越接近目的地。晴明佳日的傍晚时分,是那么慷慨大方,迟迟不急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