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裂痕开始(第14/19页)

他刚才看见的才是一个地道的女人。

有活力的温柔的皮肤,使人感觉到下面有热血在奔流。身上的轮廓像大理石像一样精致,波涛一样起伏。脸蛋高傲,泰然自若,又动人,又冷漠,光彩照人。头发的颜色好像大火的反光。艳丽的装饰引起感官快乐的颤栗。似隐似现的裸体,泄露了想让群众远远垂涎的色情欲。无法征服的娇艳。无懈可击的魅力。可能使人送命的诱惑。使肉体快乐而灵魂受到威胁的诺言。从而产生了双重的苦恼:一个是渴望,一个是恐惧。他刚才看到的就是这些东西。他刚才看到的是一个地道的女人。

他刚才看到的是一个跟女人多少有些不同的“雌物儿”。

同时又是奥林匹斯山上的仙女。

一个女神。

性的神秘在他面前出现了。

在哪儿?在一个高不可攀的人身上。

距离遥远。

命运真是嘲弄人。天上的东西——灵魂,他已经有了,已经抓在手里了,那就是蒂;地上的东西——性,他看见它在天国的深处,那就是这个女人。

一位公爵小姐。

于苏斯曾经说“比女神还要高”。

高不可攀的绝壁!

连梦想也要在这样的云梯面前畏缩不前。

他能傻头傻脑地梦想这个陌生的女人吗?他的思想在斗争。

他记起于苏斯说过,那些地位高的人跟国王差不多。哲学家的那些野谈,他本来认为没有什么用处,现在却变成了他沉思的题目。我们的记忆力往往蒙上一层叫做遗忘的薄幕,一碰上机会,薄幕就突然让你看见下面遮住的东西。他想到她是属于贵族社会的,属于一个凌驾在下等社会(他就是属于这个社会的)——平民之上的庄严的世界的。他能算是平民吗?像他这种走江湖的不是下等人中间的下等人吗?自从能思索的年龄起,他还是第一次为了自己的卑贱(这个字眼,我们现在叫做屈辱)而微微觉得难过。于苏斯所描绘的画面和目录,他那抒情诗式的清单,他对城堡、花园、水池和柱廊的歌颂以及他开列的有钱有势者的名单等等,都跟祥云缭绕中的浮雕似的,在格温普兰的脑海里浮现了。他一直望着天上的这个顶点。人居然能当爵士,对他来说,这完全是空想。可是事实上真有这样的人。居然有爵士!真叫人难以相信!不过,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吗?这倒有点可疑。他觉得自己待在黑暗的深渊,周围都是墙壁,好像一口井,他觉得他好像从头顶上的井口里看见在很高的地方有一团由青天、人影和光明组成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那儿就是奥林匹斯山。公爵小姐就在这光荣之中发出灿烂的光芒。

在这个不可能接近的女人身上,他却觉得有一种难以描写的奇怪的渴望。

尽管他竭力挣扎,可是下面这个强烈的矛盾念头还是在他心里萦回着:他看见在他身旁,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在他能触摸到的狭隘的现实里的是灵魂,而在他够不到的地方,在理想深处的却是肉体。

这些思想并没有固定的形式。他心里好像有一团烟雾,飘荡不定,不时改变外面的轮廓。不过是一团漆黑的烟罢了。

再说,这个念头虽然萦绕在他脑际,可是从来没有触到他的心灵。连梦寐之间,也从来没有做过高攀这个公爵小姐的梦。还算万幸。

这样的梯子,只要你的脚一踏上去,就会一辈子在你头脑里忘不掉。你以为已经到了奥林匹斯山,其实却进了疯人院。如果他心里存在着这种明显的渴望,他自己也要害怕了。他还没有这种感觉。

除此以外,他能再看见这个女人吗?大概不会了。哪怕是个疯子也不会迷恋从天边划过的光亮。热爱一颗星星,还是不难理解的,因为我们天天能够看见它,它天天都要出来,而且总是在老地方。可是怎么能爱上闪电呢?

梦想时隐时现。雅座里的那个庄严美丽的神像时常在他朦胧的思想里放光,不过过了一会儿就消失了。他想了一阵子,就不再去想它,接着去想别的事情,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想到她了。他仿佛被她轻轻摇晃着,如此而已。

他有好几天晚上睡不着。失眠跟睡眠一样充满了梦幻。

要给大脑的那些难懂的变化订出正确的界线,几乎是不可能的。言语不方便的地方,在于它的轮廓比思想的轮廓更固定。各种的思想能够杂乱地搭在一起;言语就不能够。心灵的某些散乱的形态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表达有界限,思想却没有。

我们的心灵深处是广漠无垠的,所以格温普兰的梦想很难碰到蒂。蒂住在他心灵的中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无论什么东西都不能接近她。

然而,正像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有矛盾一样,格温普兰也有内心的斗争。他有没有意识到呢?顶多也只是意识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