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师(第7/20页)

“而且也反那个,”他叹口气说,对那个心理学上的术语表示了温和的抗议。

“我刚刚找到了一篇短篇小说的二十七次草稿,”她对我说。“哪一篇小说呢?”我热心地问。

“《生活是令人难堪的》。”

“这么多次,”洛诺夫说,“还是写得不对。”

“他们应该为你的耐心竖立纪念碑,”她对他说。

他朝着自己扣在上衣下面的肥胖的弧形打个含糊的手势。“他们已经这么做了。”

“在班上,”她说,“他曾经对学写作的学生说,‘没有耐心就没有生活’,我们没有一个人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已经明白了。你不得不明白。我亲爱的年轻小姐,我是从在旁观察你而知道的。”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耐心等待,”她说。

“但是你在等待。”

“一边憋得快要爆炸了。”

“如果不是快要爆炸了,”她的老师告诉她,“你就不需要耐心。”

她在门厅的壁柜旁脱掉了她穿着进起居室的便鞋,套上白色的羊毛袜和红色的雪靴。接着她从衣钩上取下一件带帽子的格子大衣,袖子里塞着一顶白色的羊毛帽子,长长的流苏拖着一只毛茸茸的白球。在几秒钟以前还看到她和这位名作家这么随便地开玩笑——她同他交谈时的那种从容自信使我在旁不觉得有一点儿见外——那顶孩子气的帽子使我感到很惊讶。那副衣着穿戴,到了她身上以后,看上去像是个小女孩的。她的行为举止这么成熟而衣着打扮又这么年轻,使我感到神秘莫测。

我同洛诺夫一起站在门口向她挥手告别。在这所房子里现在有两个人使我感到敬畏。

外面依然风大雪小,在洛诺夫的果园里,天几乎已经全黑了,狂风呼啸的声音令人可怖。在黑魆魆的土路和农舍之间,二十几棵多年生的野苹果树是第一道屏障。其次是密密的一丛刚发了绿芽的杜鹃,接着是一道宽宽的石墙,中间矮了一截,像颗磨损的白齿,再过来是五十英尺左右的覆着积雪的草地,最后挨近房子,庇护着屋檐的,是三棵枫树,从它们的高度来看,大概像新英格兰的历史一样悠久。屋子背后是没有遮拦的田野,自从十二月间第一次下雪以后就积起了雪。从那儿开始,树林密布的山头就开始拔地而起,像波浪起伏,不断地伸展到邻州去。我觉得即使最凶狠的匈奴人打来了,也得花大部分冬天,才能越过这一片山野上的冰川和森林,到达洛诺夫家草地的边缘,冲过他屋子后面的防风门,闯进他的书房,在小奥立维蒂上空挥舞矛头,向在打第二十七稿的作家大声怒喝,“你必须改变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喝鸡尾酒的时刻已经来临,从极北地区又要刮来一场大风雪,即使是这个匈奴人,在走进马萨诸塞州的黑漆漆的山头时,也可能丧了胆,掉转身子,要回到他野蛮的家窝里去。至少在这个时刻,洛诺夫对于外面的世界,似乎真的没有什么要担心的。

我们在门阶上站着,一直到洛诺夫看着她已擦清了汽车的前窗和后窗;原来雪花已经开始冻结在冰凉的玻璃上了。“慢慢开,”他叫道。要钻进绿色的小雷诺车,她得提起一把长裙子来。我在雪靴上面看到了一寸露出的肉,马上把视线转向别处,免得他们发觉。

“对,得小心些,”我用短篇小说家祖克曼先生的身份向她叫道。“路很滑,看不清。”

“她的散文文体很杰出,”回到屋子里以后洛诺夫对我说,“是我读到过的最好的学生作品。十分清澈,十分幽默,极有见识。她写大学生活的小说,一句就抓住了气氛。她看到的东西,她都能抓住。钢琴弹得很好。她能够把肖邦的曲子弹得很动人。她当初到阿西纳学院来的时候,曾经用我们女儿的钢琴练琴。我一天工作完毕以后就盼着那个。”

“这姑娘看上去很不错,”我沉思地说。“她原来是从哪里来的?”

“她是从英国到我们这里来的。”

“但是口音……?”

“那是,”他承认,“从迷人的国度来的。”

“我同意,”我大胆地说,心里想到此为止,已羞怯够了。像孩子那样犹豫不决,敬畏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这都已经够了。这一位毕竟是《生活是令人难堪的》的作者——要是他看不透,谁能看透?

我们两人站在炉火前面取暖,我转身向洛诺夫说:“要是我在学校里教这样漂亮、聪明、迷人的姑娘,我想我是要心猿意马的。”

对此,他干脆地回答:“那么你就别教。”

我们坐下来吃晚饭时,一件——是的,又有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在等着我。洛诺夫把桌上等着我们的一瓶意大利酒打开,提议要敬我一杯酒。他叫他的妻子同他一起举起酒杯,他说:“向一位出色的新作家敬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