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 七(第2/4页)
松崎现在难得有事来银座,所以有一种新鲜感。他一直走到尾张町的十字路口才停住脚步。他眺望着周围的景致,不由地回想起一直在发展而自己现在才察觉的、这条街的变化和时势的变迁,以及自己的前半生。
松崎获有法学博士的学位,曾是木挽町附近某部的高级官员,后因牵连一桩轰动一时的贪污案而吃了官司,不过他终究是有了一笔出狱后可终生吃喝玩乐的财产。他的子孙业已长大成人,有的正飞黄腾达。在蹲监狱之前的几年中,他每天乘包车从自己在麦町的宅邸上班,银座是必经之路。那时的银座同今日大地震(5)之后照样日新月异的银座大街相比,恍如梦境。这种感慨并非来自像今天的罗马人回想起罗马古都时的那种沉重心情,而是同曲艺场的观众欣赏魔术师的魔术一样,带有轻微的赞叹。对如此追随西洋文明的都市风光惊诧之余,不由地涌现出些许的悲哀。这与其说是因为街道的变化,不如说是对生活在这里的女招待感到痛心疾首。像君江这样天生缺乏女人羞耻心和贞操观的女人,在女招待中想必大有人在。君江虽然也是卖春妇,但完全不同于传统的艺伎,而与西方都市中泛滥的暗娼属同一类型。这样的女人出现在东京街头,主要是社会风气使然,再没有比时代的变迁更叫人瞠目结舌的了。反省自己,当初被押上法庭宣判为渎职罪时,心里竟没有感到多少羞耻。这也是社会风气造成的吧。从那以后,岁月悠悠地过了二十载。他这个当时如此轰动舆论的社会新闻人物,今天是那么泰然自若地在银座街头的咖啡馆喝咖啡,也没有人知道这些往事而怀疑、指责他。时间的流逝把功功罪罪都埋葬在遗忘的坟墓里。这怎么不像做梦一般呢!松崎对自己以及自己的历史产生了一种半是愤慨、半是自嘲的沉重心情。并且感到人生在世既无过去,也无将来,只是一天天地体验着痛苦与欢乐,毁誉褒贬都不必在意。假如这一想法没有错,那么自己无疑是最幸福的人,虽年届花甲,却无甚病痛,弄了个二十岁的女招待,两人时常不顾世人耳目,像年轻人一样地嬉戏,并且从不为此脸红。仅从这件事来看,自己的幸福也有远远胜过王公诸侯之处。松崎博士想到这里不觉笑出了声。
君江同舞蹈家木村义男商量好,他走出咖啡馆后等在有乐桥黑暗的河边上,然后两人一起乘车前往三番町,去千代田游乐馆。这是家可信赖的游乐馆。君江按照松崎叔叔出的主意,准备事后装作要急急赶回,躲到别的房间里,然后假装十分意外地迎接清冈的到来。可是,她在乘车时同木村聊了一会,发现他是个拎得清的人。他认为女招待有两三个相好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在从后面楼梯走上千代田游乐馆二楼时,她赶紧将今晚的事情全向他坦白。木村果然非常坦率,他说:“要是你早说实话,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担心事。请原谅,是我不好。我们等下次方便的时候再见面吧。”
木村催促着君江,故意赶她走,并帮她系好了腰带。
君江是在国乐剧场看电影时的幕间观赏了木村的表演,并对他产生了那种时常萌发的好奇心的。现在就这么同他告别,实在有些舍不得。木村的演技,据他自己写在报纸杂志上的争辩文章说,是俄国舞蹈家尼任斯基以后的艺术,具有中国舞的演技,可称之为融合了东西方两种艺术的产物。男女两性肉体曲线的抖动比绘画、雕刻之类的静态造型艺术的效果更为强烈,同时比音乐所给予人的直感暗示力更为明显和深刻。然而对女招待君江来说,这些审美学上的争论与她无关,她见年轻男女赤身裸体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时而搂抱在一起,时而做出各种人体造型,心想同这一行的男人接触一下该有多好。这一愿望如同厚脸皮的艺伎偏爱相扑力士,以及女学生钟情于棒球选手一样。
“先生,时间不早了,您不会直接回家吧,一定会到什么地方去弯一下。真没劲。”
“可你的老主顾要来,没有办法呀。我这就回家。你要是不信,就打个电话来试试。”他把名片递给君江,“君江小姐,下次一定得同我会面哪。”
“你真是的,那当然啰。我总感到对不住你,实在不愿走。”君江偎倚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的木村的膝盖上,握着他的手。她像往常一样,抑制不住对新结识的男人的浓厚兴趣。
过了一会儿,君江来到走廊招呼女佣替木村叫车。她一问时间,方知已过凌晨两点,同时得知客人清冈还未到来,电话也没有来。这时汽车来了,舞蹈家木村走了。过了二点半,还不见小说家清冈的人影。君江在咖啡馆打烊时,拜托了女招待琉璃子,叫她到市谷弯一下带个口信。琉璃子以前在西洋式发屋替人梳头。从那时起,她就出入于各处的游乐馆,所以干这种事驾轻就熟,不会露马脚。也许清冈在得到琉璃子的口信前就一气之下早早离开了吧。这么一想,君江真后悔让木村回去了,越想越对他留恋。她拿出放在腰带里的名片一看,上面印着他的地址和昭和公寓的电话号码,她毫不犹豫地决定打个电话试试。当她走下后面楼梯时,大门口传来响声,像是有客人来。君江猜想一定是清冈先生了。她竖起耳朵听着,此人从前面楼梯上了二楼,说话声不像清冈,而是不速之客矢田。对这个矢田,君江在咖啡馆的桌子旁骗他说:“今晚我有约在先,无论如何不能随你去后马路的小吃铺丽丽亭。不过,要是时间再晚一些,叫我上哪儿都成。你把地点告诉我,自己先到那里去等着。”那自然是叫他空等一场,以后就借口这天睡觉睡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