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1/15页)
每天夜晚,火车不断运送士兵穿过城市。坦克、大炮等许多军用物资堆满了火车车厢的地板,黑色的车厢里塞满了军人。从各个车厢门传来熟悉的军人的汗味,充满了年轻人承受着战火、饥饿、寒冷和风霜雨雪的艰辛味道。
“这种情景好像是回到了15年前刚开始抗击美国的时候。”城里一些衣着华贵的市民这么说,“当然,比起之前,我们更加英勇和强大,一定能取得更大的胜利。”
或许真是这样的。阿坚也不知道,他有些犹豫。如果非开战不可,那么就肯定是到了非武力不能解决的地步,但是不管怎样,现在似乎还没到那一步。越南不像别人谣传的是那种穷兵黩武的国家。好战的,只不过是几个四肢短小、大腹便便的知识分子和政客罢了。对普通百姓而言,刚刚结束的那场战争带来的伤痛,已经是千年难以平复的了。
话虽这么说,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可能对阿坚而言,他永生永世只有过去的那一场战争,就是跟美军打的那一场。那场战争一直像巨石一样沉重地压在他心头,萦绕着他,成了他生活里一切幸福、痛苦、快乐、悲伤、爱恋、怨恨的源泉。
对他来说,越南战争是他经历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战争。那场艰苦而神圣的抗美救国战争将在他心中永存。然而,即便如此,阿坚依然感到那一切更像一段秘史。他清楚地知道,他此生的使命就是有朝一日能把那秘史公布于众。他深谙那段秘史,虽然这对于他目前的生活于事无补,毫无意义。
那年春天,看到国家又一次滑向战争的边缘,阿坚的心情起起伏伏,仿佛在经受沧海桑田的变化。仿佛有某种无比重大、无比重要的事情,沉沉地压向他。那是他没来得及完全了解的,甚至都不知道如何称呼的东西。那种感觉像是爱情,像是福音,又像是真理,令他获得新生。
正是在那个战争来临的春天,在一个寒冷的夜晚,他开始写第一篇小说。
阿坚记得,那天晚上,他去看望了住在一楼的阿生。阿生是他和阿芳的同班同学,那时已经奄奄一息,在医院医治了很久,都不见好转,现在是被送回家等死。死期已到,可是死神似乎拖泥带水的,要最后折磨一下阿生。阿坚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了两天了。
阿生比阿坚入伍晚,但由于负了伤,退伍比阿坚还早。刚退伍回家的时候,他看起来并不像残废军人,没有任何萎靡不振。他甚至还打算结婚。
但是渐渐地,麻痹症拖垮了他,先是左腿,后来是右腿,最后半身都瘫痪了。阿坚刚从战场上回老家的时候,阿生还可以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路,可是没过多长时间,他的病情就继续恶化,最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医生们都很惊讶他竟然可以在脊柱受伤那么严重的情况下活过来,而且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死,简直不可思议。“没救了。”医生们说。医生们越是想帮他缓解病情,他的情况却越糟,越受折磨,照料他的亲人们也陷入了窘迫之中。这种不幸的状况持续了4年之久。
阿生的父母已经去世了,他的大哥也成家了。他们的房间在一楼走廊尽头,低矮、阴暗、潮湿,窗户直接对着厕所。阿坚推门进来,屋子里很暗。阿生的嫂子——一个瘦小的妇人和两个小孩坐在屋子中间,忙着给糖果厂制作纸盒,他们谁都没有抬头。
“阿生怎么样了?”阿坚轻声问道。
“老样子,还有一口气。”阿生的嫂子不耐烦地回答,“来看他的人都佩服他这样能撑。”
说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打了个激灵。
阿生躺在靠近角落的竹榻上。阿坚走到他身边,一股臭气让他立刻感到了恶心。被子和席子都很脏。阿生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头皮黝黑,像竹棍一样干枯。干瘦的鼻梁像刀片一样挺着。嘴唇和脸庞都模糊不清,只隐约看见两排牙和两个眼窝,都分不清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
阿坚低下头来,问道:“阿生,你还能认出我吗?”
“竟然还能认出来。”他嫂子转过来说道,“可怎么不说话呢?也是,哪里还有力气说话哟。”
“他还吃点喝点什么吗?”
“能,可是很快会都吐出来。都这个样子了,还一直撑着,真是遭罪!”
阿坚坐在竹榻边的一张椅子上。他不知道说什么,就干坐着,大约坐了15到20分钟。
他仔细盯着看,才发现阿生的被子随着呼吸的节奏在上下起伏。房里静悄悄的,只是偶尔有阿生嫂子的喃喃自语声。阿生哥哥阿训那时躺在阁楼上打着鼾,头歪向阿生这边。
阿生,我们十年级甲班的苦命诗人啊,你真是太可怜了!
夏天的时候,有一次阿坚到医院里看望阿生。那时他已无痊愈的希望,但还能动弹,也能坐在轮椅上,头脑也还清醒。与许多患了绝症、必死无疑的人不同,阿生并没有因自己无药可救而自怨自艾。他不呻吟,也不怨天尤人,也从不想方设法向他人倾诉自己的不幸。他不想让看望他的人难过,泛青的脸上总是尽量表现出一副阳光灿烂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