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2/15页)

阿坚去看望他的时候,他总是努力地微笑,表现出很温和平静的样子,虽然他说话的声音很虚弱。他和阿坚谈天说地,还主动把阿坚带回上学时的几段往事中,其中有关于同学和老师的,也有关于他自己的。当阿坚跟他讲述一些事情的时候,他时而点头,时而挑眉,露出或惊诧或陶醉或好奇或充满自信的表情,有时候他还用审视的态度说道:“这样啊?真是绝了……太有趣了……嗯,她就是那样,真是可爱……啊,我记起来了,哎呀,那件事才是真有趣啊……”

阿坚推着轮椅,把阿生带到医院的花园里,欣赏夜幕降临时的风景。夏日的黄昏十分安静,空气清新。花园里如茵的绿草映照在晚霞里,一切是那么富有诗意。阿坚在一棵菩提树下停下轮椅。

“‘夕阳斜分黄昏,荒园女贞双叶含愁……’呃,这才是诗啊!”阿生微微一笑,两眼稍稍眯起,“我曾经渴望成为一名诗人。参军后,我就暗暗下定决心要成为像黎英春那样的人,要像他的诗歌写的那样,‘铸一座世纪丰碑’,梦想就应该是这样的。还有啊,实话跟你说,我曾经给阿芳写过一大堆情诗,我一直都怕你知道了把我痛打一顿呢。”

说完那些,他俩都沉默了一会儿。无须多言,他们默默无语却心意相通。这两个年少时的好友,在战场上拼杀多年之后,现在虽然又坐在一起,却生活在两种不同的境遇中。他们一起陷入了沉思,陷入前尘往事里。

阿坚把阿生送回病房,扶他上床后,跟他道别。他抱住阿生,轻轻地吻了他那瘦削的面庞。

“常来看我啊,阿坚。”阿生说道。

“常来啊。”阿生又说了一句,声音哽咽了,仿佛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忧伤和悲切,“我真受不了了,真希望赶快死了算了,死了就脱离苦海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我这个样子,就好像被战争夺去了自由一般。这样活着,跟奴隶有什么两样?”

而今,在阿生的病榻边,看着垂死的好友,阿坚悲从中来,不禁掩面抽泣。离开那个半似坟墓一样的房间时,他还无法控制情绪,像逃走一般,都没来得及跟阿生的嫂子打一声招呼。到了家,他连棉衣都没脱,就仰面躺到床上,把鞋子胡乱地踢到席子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眼泪无声地落下来。他感到浑身燥热,心中异常痛苦。

现在去哪儿呢?现在还能做什么呢?

他不停地咳嗽着、呻吟着,心中满是歉意,这让他很费解,让他不安。说起来,战争之后,他曾经有过幸福的感觉,至少回家那天他有过幸福的感觉。1976年秋末,他乘坐的火车在穿越(纵贯越南南北)铁路上奔驰了三天三夜,那三个昼夜可以称得上他戎马生涯当中最后的一丝快乐。

尽管如此,回忆起来,心中却是阵阵作痛。在那趟“统一”号列车上,都是回家的伤残士兵。架子上堆着又厚又紧的背包,横在车厢里的吊床则把火车变成了临时客栈。

一开始大家都觉得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没有迎接胜利队伍的喇叭声,没有鼓号乐队,也没有凯歌。这些都还可以勉强忍受,但是人们前前后后表现出来的不敬着实让人气愤。

火车站的景象就像黄昏的闹市一般嘈杂不堪。当局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行李,把每个行囊和背包都翻开。那情形就好像南部有座财宝山,解放后被抢占一空,而抢夺它的正是他们这些当兵的。

每到一个站,火车刚停下,扬声器里就传来声嘶力竭的声音,唯恐那些受伤的、生病的、残疾的军人听不见似的。而播放的内容就是教育他们不要苟且偷安,要抵御糖衣炮弹的袭击,要防止堕落的南方思想的侵袭,不可居功自傲,等等。

我们这些“功臣”倒是懂得相互安慰,懂得把一切痛苦的事情都看作玩笑,看作打趣,看作笑话。等到铁路两边出现了亲爱的红河景色,所有人都像沉浸在幸福的海洋之中。长久以来深藏在内心的梦想与愿望,全都蜂拥而出,大家都幻想从此永远地生活在和平之中。

在火车上的最后一天,阿坚和一个叫阿贤的女兵度过了一段相当亲密的时光。阿贤来自南定的龙市附近,却操着浓重的河仙口音,她是1966年上前线的,在第9战区服役,也是在那里负了伤,现在腿脚不便。

那天晚上,他把阿贤抱到自己的吊床里共度良宵。火车的颠簸让吊床一直都摇摇晃晃的。附近的士兵不断起哄瞎闹,调笑他们。他们视若无睹地搂在一起,舒舒服服地睡觉,还互相说着情话。偶尔醒来,便抱得更紧,相互亲吻,在热情的拥抱中享受他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光,享受他们青春岁月的最后几公里。当火车停靠在南定站,阿坚把阿贤扶下车。他也不想继续待在车上,准备把阿贤送回家。阿贤笑着把话岔开:“算了!到此为止吧,让这一切都结束吧。纠缠在一起干吗呢?你也要回家的,要照看家里的房子,想想以后要靠什么谋生。回去看看,说不定还有谁在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