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4/15页)
那天晚上,阿芳又回到了他身边。那个跟她同居并准备跟她结婚的男人当即离开了。就是眼盲的人,也知道阿坚和阿芳是怎么回事吧?
回想起那段时光,真是要多黑暗有多黑暗。他天天沉湎于酒精,千百次地求自己冷静下来,但是,一想到战后他们两人在一起共同度过的时光,他就止不住悲伤。他的生活被十年战火毁坏后,又被爱情的利爪撕得粉碎。
他跟阿芳两个人的新生活很快令彼此心碎,同居生活不久就结束了。
在酒馆的一次冲突中,阿坚把阿芳其中的一个旧情人打成了重伤。在公安局里,大家都骂他是一条疯狗。回家见到阿芳时,他哑口无言,只有泪眼双流。
“我们还没有摆脱回忆的纠缠,我们误认为这是可以跨越的小小沙粒,”阿芳离开时说道,“可我们面对的不是沙粒而是高山。那一次我应该死掉……这样至少对你来说我仍然是美好纯洁的。现在我人在你这里,却变成了你生命中的黑夜,成了你的万丈深渊,是不是?”
他一言不发,没有阻止阿芳再度走出他的生活,他认为没有必要。然而,短时间表现出强硬的态度很容易,但要一直保持这种态度就太难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过去了,他越来越焦虑,片刻不得安宁。他没法继续去大学里听课了,在家也是坐立不安。一有高跟鞋上楼梯的声音,他的心就会紧张得仿佛要停止跳动。
他常常站在窗边直愣愣地看着街道。有时候走在街上,他也时不时紧张地扭头看身后。无数个夜晚,绝望涌上心头,泪水横流,他不得不把头埋在枕头里,近乎窒息……他知道,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阿芳回来,就是看着她,一起经历痛苦……
潮湿的房间里好像越来越冷。风刮过房门,桌子上,一杯泡好的茶已经凉了,却还一口都没有喝过。旁边还有几本书、一叠纸、笔、墨水盒、烟灰缸,花瓶里插着的玫瑰已经凋谢。
不过,正是在那个春夜,他找到了生命的意义:重新沿着过去的情感道路去生活、去探索,再经历一次过往的战争生活。当然,他还没有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天命,他当时只认为这是一种解脱的方式。
“叙述那些被埋没的人的故事,抒写他们已经褪色的爱情,点亮人们曾经的梦想,这仿佛是我的救赎之路。”阿坚心想。
但是时至今日,阿坚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当他站在窗前看着凄迷的冷雨,看着灰暗的天空,他又开始深深地思念阿芳。看着雨水顺着东北风飘落,他仿佛又突然置身北翼的雨季,又看见了玉博瑞的山坡和招魂林,侦察排里战友们的面孔也一一浮现。接着,时间退回到更久以前,停留在他们27营溃败的那场恐怖的恶战中。
这是为什么?也许永远没有答案。
他只觉得房间里的气氛很诡异,就好像被拖回过去的战场,好像上百发落在招魂林中的炮弹引起的冲击波正冲向房间,飞机俯冲的轰鸣声也时时传来,使墙壁产生巨大的震动。阿坚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他失魂落魄,意识模糊,头脑昏沉地踱着步,突然灵光一闪,踉跄地栽坐到桌子前,机械地拿起笔。这次不是写信,而是开始写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他那间屋子简直不像人住的,屋子里家具十分简陋,一张床歪歪斜斜的,上面堆着破旧的寝具。墙壁四处掉灰,地板很破,而且落满灰尘,还堆着一摞报纸和杂志,横七竖八地散落着酒瓶。柜子里蟑螂爬进爬出。我们的作家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带着稍纵即逝的灵感全神贯注地写着他人生中头一部长篇小说的第一章,用他特别的方式唤醒战死在招魂林里的战士,重温那激烈的战况,回顾他所在的侦察排的悲惨命运。
他的手写酸了,开始颤抖,心像被撕裂了,肺在烟雾中要窒息,口干舌燥,说不出话,但他依旧埋头写着。他身旁回响着叫喊声和痛苦的呻吟声,耳边是接连不断的炮弹声和直升机投下的炸弹声。他笔下的人物相继倒下,当他写到为大部队撤退留守断后的主角死去,并像一块破抹布一样被搭在防御工事的边上时,河内的春风已经吹到了他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阿坚精疲力竭,又觉得天旋地转一般难受。
他走出房间,拖着步子晃晃悠悠地走在人行道上,像一个流浪的孤魂在太阳下行走。夜晚,炽热的感觉已经渐渐消退,但他的心好像再也无法平静了。那感觉好像是受伤失血过多,昏迷之后,刚刚在战场上醒来一样。
他眼前的世界完全变了,几乎就在这一夜之间,那奇幻的、飞速的却又漫长的一夜。而现在,他心中铭记着的,自孩提时代就十分熟悉的清雅的阮攸路、安静的禅光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他也认不出自己的灵魂了。早晨的天空和从东北方飘来的白云明亮得就像染上了特别的颜色。灰色的屋脊在阳光下闪耀得像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那一整个星期天,阿坚就像一个傻子似的在街上晃荡。悲喜交加的心情就像黎明掺杂了黄昏,映照着他的思绪。这些年来心中的焦虑、痛楚和辛酸悲苦,已经变得寻常、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