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13/111页)

那个男人把两瓶酒都打开了,给了梅一瓶,从自己那瓶中喝了一口,说他自己名叫弗朗西斯。

“你不叫弗兰克吗?”梅问。她接过酒瓶,向嘴里倒满了如糖果般甘甜的酒水。

“人们试图那样叫我,但我……我让他们别那么叫。”

她笑了,他也笑了。

他说自己是名程序开发员,来公司已经将近两年了。在来这儿前他曾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一个破坏分子。他比任何人都更为深入地入侵了圆环公司的电脑系统,结果却因此被录用了。现在他隶属于网络安全部门。

“我是第一天来这儿上班。”梅说。

“不可能。”

梅本想说“我可不骗你”,却决定换种更有新意的说法,结果在她寻找着新词的时候脑中不知什么出了岔子,一句“我可不和你上床17”脱口而出。话几乎刚出口,她就知道自己会在接下来的数十年中记住这句话,并且为这句话而恨自己。

“你不和我上床?”他面无表情地问,“这听起来毫无回旋的余地啊。你依据很少的信息就做出了决定。你不和我上床。真叫人大开眼界。”

梅试图解释自己的本意,她想(或者说她大脑的某部分想)如何让这句话听起来婉转一些……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现在他笑了,他知道她具有幽默感,而她也知道他同样拥有幽默感。不知怎的,他令她感到安全,使她确信他不再会提起这事,她说的这句可怕的话会成为他们俩之间的秘密,他们俩都明白人会犯错,而如果一个人承认我们共有的人性,那么他也会承认人都是脆弱的,每个人每天都可能会上千次地说出愚蠢的话或者做出荒谬的事,我们应该忘记这些错误。

“第一天上班,”他说,“恭喜你。干杯。”

他们碰了碰酒瓶,喝了几口酒。梅冲着月亮举起酒瓶,看看里面还剩下多少酒。瓶中的液体呈现出蓝色,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她发现自己已经吞下了一半的酒,便放下了酒瓶。

“我喜欢你的声音,”他说,“你说话一直是这个声音吗?”

“又低沉又沙哑?”

“我宁愿称它是饱经风霜的,或者饱含深情的。你知道塔图姆·奥尼尔18吗?”

“我父母逼着我看了《纸月亮》上百遍。他们希望这样能让我好受些。”

“我很喜欢那部电影。”他说。

“我父母以为我长大后会像《纸月亮》中的埃迪·普雷19一样,既精明又讨人喜欢。他们想要个假小子,于是就把我的头发剪成了影片中埃迪的样子。”

“这我喜欢。”

“你喜欢西瓜头吗?”

“不,我喜欢你的声音。目前看来它是你身上最大的优点。”

梅什么也没说,但她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见鬼,”他说,“这话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我只是想夸你。”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片刻。梅曾经与一些特别能说会道的男人打过交道,那些经历很糟糕,因为那些男人会越过层层界限,有失分寸地恭维她。她转身看向弗朗西斯,试图确认他不是她所想象的那种看似慷慨无害,实际上却是心理扭曲的、烦恼不安的、与光鲜的外表不相称的。但当她看着他时,她看见的却还是之前那张光滑的面孔、那副蓝色的眼镜和那对深邃的双眸,只是他的表情显得有些痛苦。

他看了看手中的酒瓶,就好像要把自己的失礼归咎于酒精:“我只是想让你对自己的声音更加自信些。但我猜我实际上侮辱了你身上的其他优点。”

听了这话,梅想了片刻,但酒精令她的大脑运转迟缓、糊里糊涂。最终,她不再试图费力地理解他的话或者揣测他的意图,只是说道:“我觉得你挺奇怪的。”

“我无父无母,”他说,“这能换来你的原谅吗?”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透露了太多,显得太过急切,于是转口道:“你怎么不喝了。”

梅见他不想谈论自己的童年,也没有强求,说:“我已经喝好了。喝酒的效果已经完全达到了。”

“非常抱歉。我口拙,有时难免词不达意。我情愿自己没有像刚才那样说话。”

“你真的很奇怪。”梅又说了一遍,她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她活了二十四年,还从未遇到过像他这样的人呢。她脑袋醉醺醺地想:这简直是上帝存在的证据,不是吗?这么多年来,她可能在生命中遇到过数千人,其中那么多人彼此相似,那么多人她已经忘记,而此时此刻眼前的这个人是如此新鲜、如此奇异,就连说话也这么古怪。每天科学家们都会发现新品种的青蛙或者睡莲,这似乎也证明上帝的存在,他就像一位杂耍演员,或者天堂里的一位发明家,把一件件新玩具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又或许他想把它们藏匿起来,但他藏得并不高明,以至于我们偶然会发现它们。眼前这个叫弗朗西斯的男人,就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一只新品种的青蛙。梅转过头打量着他,心想自己也许要亲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