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5页)

唉,还有那一卷纸和他的画笔,以及所有许许多多他还希望塑造出来的形象!完了,全完了!就连他再见一见纳尔齐斯和可爱的使徒约翰像的希望,也只得打消了。

他也必须告别自己的手,自己的眼睛,告别饥和渴,告别面包和酒,告别谈情说爱,告别拨弄琴弦,告别睡梦和苏醒,告别一切。明朝,一只鸟儿从空中飞来,歌尔德蒙再看不见它;一个姑娘站在窗口歌唱,他再听不见她。河水仍在流,鱼儿仍在游,秋风仍在吹,黄叶仍在飞,太阳明亮,星空灿烂,年轻人结伴去参加舞会,远处的山峰已覆盖着初雪——一切一切都将继续进行,所有的树仍将投下绿荫,所有人的眼仍将流露出欢乐或忧愁,所有的狗仍将汪汪地吠,所有关在圈里的牛仍将哞哞地叫,可就是哪儿也不再有他,一切都没有他的份,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想象中,他嗅到了荒原上早晨的气息,尝到新酿的葡萄酒和刚摘下的核桃的甘美滋味;五彩缤纷的大千世界飞快地从他痛苦的心中掠过,扰攘喧腾的美好人生鲜明地再现于他的感官里,向他依依告别;歌尔德蒙遽然间心如刀绞,眼里涌泉般地迸出了热泪。他激动地抽泣着,眼泪簌簌直流,绝望地踏上这条漫无止境的苦难历程。啊,峡谷和山林,绿色赤杨树下的清流,还有姑娘们和桥畔的月夜,叫我怎能抛下你们啊!啊,辉煌灿烂、美不胜收的形象世界,叫我怎么能离开你啊!

歌尔德蒙头伏在桌上,痛哭失声。由他窘迫的心田中,升起来一声叹息,一声哀叫:“啊,妈妈!啊,我的妈妈!”

一当他唤出这个神圣的名字,他内心深处便有一个形象对他发出回答,这是母亲的形象,但并非他想象里和艺术家的梦幻中那位母亲,而是他自己的生母的形象,比他离开修道院以来任何时候见到的都更美,更栩栩如生。他向她抱怨自己的不幸,他向她哭诉自己难以忍受的非死不可的哀痛,他把自己交还给她,把森林和太阳,把自己的手和眼,把自己的整个存在和生命通通交还给她,交还到母亲的手中。

他哭着哭着终于睡着了;困倦与睡眠像母亲的手臂似地搂抱着他。他睡了一个或两个钟头,暂时脱离了痛苦。

醒来,他感觉身体剧烈疼痛。他的手腕让绳子勒得痛如火烧,他的背和颈项也一抽一抽地痛。他十分吃力地坐直身子,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四周一片漆黑,他不清楚自己睡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还剩下来让他活的有几个小时。也许人家马上就要来提他,送他去死了吧。这当儿他回忆起,有个神父答应过上他这儿来。可他不相信,领圣体对他有多少用。他不知道,是否最彻底的忏悔和得到赦免,就能送他进天堂去。他不知道,是否真有一个天堂,真有一个天父,真有最后的审判和永生。对这些东西,他早已失去了任何信赖。

嗨,管他是有永生还是没有永生,歌尔德蒙反正不希罕它;他只想要这不安稳的、易逝的生命,只想要这呼吸,只想要这皮肉之躯,只想活着,除此便什么也不要。他发疯似地跳起来,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挨到墙边,靠墙站着沉思起来。总得有条活路啊!没准儿那教士能救他,没准儿能使他相信他是无辜的,求他替他说句好话,帮他把刑期推迟或者安排他逃走吧?歌尔德蒙紧紧抓住这个念头,拼命地绞脑汁。即便这一步不成,他也不想认输,不能认输。不过,当务之急是努力争取教士同情自己;他将使出浑身解数,去迷惑他,软化他,说服他,讨好他。这个教士是他手中唯一一张好牌,其他考虑统统属于幻想。诚然,侥幸与巧合的情况也可能有:刽子手得了疝气痛啦,绞架突然垮啦,出现了某种事先想象不到的逃跑机会啦,等等。反正,歌尔德蒙无论如何不甘心死去;他曾竭力想承认和接受这个命运,但办不到。他将反抗,他将拼命挣扎,他将用脚去绊看守,他将用身体把刽子手撞翻在地;为了活着,他将拼尽最后一滴血,拼到最后一口气。

啊,要是他能说动教士把他的手解开就好啦!这一来就好办了许多。

紧接着,他便忍住疼痛,用牙齿咬起绳子来。他使出疯狂的劲头,咬了很久很久,似乎也使绳子松了一些。他站在地牢的黑暗中气喘吁吁,肿胀的手腕和胳臂痛得要命。喘过气来后,他沿着墙壁向前摸索,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那潮湿的墙壁上寻找有无突出的棱角。他忽然想起自己进地牢时曾在台阶上踉跄了一下。他去找那台阶,找到后就在台阶前蹲下来,使劲儿在它的一道石棱上磨绳子。但磨起来并不容易,常常擦在石头上的不是绳子,而是他自己的手颈骨,痛得他火燎燎的,血好像也流出来了。但他并不泄气。当铁门和门槛间已经依稀透进来一线灰色的晨光时,他终于成功了。绳子已磨断,他可以松掉它,手又自由啦!谁知这以后,他连一个指头儿也几乎不能再动弹,手肿得已经麻木,胳臂直到肩头发出一阵阵痉挛,变得僵硬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强迫自己的手慢慢活动,以便血脉流通起来。要知道他现在已有一个计划,在他看来是相当不错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