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27/28页)

这一点做到了,这个伟大的,唯一的动作:他跌了!跌进水里,跌入死亡根本没必要,他同样也可以跌进生命中。但这不太重要,这一点不重要。他可以活下去,他可以重新来。可然后他就不再需要自杀了,不需要绕这么多奇特的弯路,不再干所有这些劳神的,痛苦的蠢事,因为他已克服恐惧。

多棒的想法:没有恐惧的生活!克服恐惧,这是幸福,这是解脱。他一生怎样受恐惧的折磨啊,而现在,当死亡已经掐住喉咙时,他感觉不到一点惶恐,没有畏惧,没有恐怖,只有微笑,只有解脱,只有赞同。他现在突然明白什么叫害怕,明白只有认识它的人才能克服它。人害怕千百种事情,诸如疼痛,法官,自己的心,人害怕睡眠,害怕醒来,害怕独处,害怕寒冷,疯狂,死亡,特别是对它,对死亡感到害怕。但这一切只不过是面具与伪装。实际上人只对一件事害怕,这就是跌倒,是毫无把握的一步,这一小步超越了所有存在的安全保障。谁曾经有过一次,只一次献过身,谁曾有很大的信心把自己交付给命运,谁就得救了。他就不再遵从尘世的定律,他就掉进宇宙间,与星辰共舞。就是这么回事。这么简单,每个孩子都能懂,都能知道。

他想这些不像他人想问题的方式,他活着,感觉着,摸索着,闻着,品尝着这一思想。他品尝过,闻到过,看见过并懂得什么是生命。他看见世界在创造,看见世界在毁灭,两者像两支彼此作战的部队,不断行进着,永不停止,永远在路上。世界不断地诞生,不断地死亡。每条生命就是一口气,是上帝呼出的气。每次死亡也是一口气,是上帝吸进的气。谁学会了不违抗,学会了跌倒,谁就死也容易,生也容易。谁违抗,谁就得承受恐惧,谁就死得艰难,谁就不情愿生。

在弥漫在夜间湖面上的灰蒙蒙的霪雨幽暗中,向下沉没的人看见世界映出并表现出的游戏:太阳与星辰滚滚上升,滚滚下降,人畜,鬼神和天使的合唱队面对面站着,唱着歌,沉默着,呼喊着,生命的队伍彼此相对而行,每个生命都错认了自己,憎恨自己,在每个其他的生命中憎恨自己,迫害自己。他们所有人的渴望就是死亡,安息,他们的目标是上帝,返回到上帝身边与上帝同在。这个目标制造了恐惧,因为这是一个错误。不可能与上帝同在!没有安息!只能永远地,永远地,庄严地,神圣地被呼出吸进,形成与分解,生存与死亡,离家与回归,无休止,无尽头。所以只有一种技巧,只有一个学说,只有一个秘密:跌倒,不要违抗上帝的意旨,不要依附任何东西,既不要依附好的也不要依附坏的。这样人就解脱了,这样就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这样。

摆在他面前的生活就像一片有树林、沟壑和村庄的阔地,人们站在高山顶上可以一览无余。一切都曾美好,简单而且美好,一切皆因他的恐惧,他的反抗成为痛苦与纷扰,成为苦恼和不幸的乱麻与惊颤!没有一个女人离开他就不能活,也没有一个女人和他在一起就无法生活。世上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像其对立物一样美好,一样使人渴望,一样使人幸福!一旦人独自悬浮在宇宙间,活也快乐,死也快乐。外来的安宁是没有的,坟墓中不能安宁,上帝那儿不能安宁,没有魔力曾中断过因上帝一连串无终止的呼吸而创造出的永恒的生命诞生链。但也有另外一种安宁,是要在自己内心寻找的。它就叫跌倒!不要违抗!高兴地死吧!高兴地活吧!

他生活中所有的人物都浮现在身边,他爱情中的所有脸庞,痛苦中的所有变化。他的妻子像他一样纯洁无辜,特莱希娜天真地朝他微笑。其阴影大面积地投射到克莱因生活中的凶手瓦格纳,严肃地冲着他的脸笑,这个微笑告诉人们瓦格纳的行为也是通向解脱之路,也是一口气,也是一种象征,就连凶杀,血案及可憎的东西也不是确实存在的事物,而只是我们自己自我折磨的灵魂做出的评价。他,克莱因生命中许多岁月都是带着瓦格纳的凶杀度过的,他在拒绝与赞同,谴责与欣羡,厌恶与模仿中用这个凶案给自己制造了一连串无尽的痛苦,恐惧与不幸。他几百次充满恐惧地经历了自己的死亡,在断头台上看到了自己死去,感到了刮胡刀割自己的喉咙,枪子儿在太阳穴上,而现在,因为他已真的经历过了可怕的死亡,它是如此容易,如此简单,它是欣悦与胜利!世上没有可怕的东西了,什么都不可怕,我们只在狂想中给自己制造了所有这些恐惧,所有这些痛苦,只有在我们自己胆怯的灵魂中才产生了好与坏,优点与缺点,渴望与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