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26/28页)
他仔细端详睡觉人的脸庞,肩膀,乳房和一头的黄发。这一切都使他心醉神迷,使他受蒙蔽,给他以诱惑,这一切都向他谎称有欢乐与幸福。现在结束了,现在要清算了。他走进了瓦格纳剧院,明白一旦不再迷惑为什么每张脸都这样变形,这样难以忍受。
克莱因从床上起来去找一把刀。蹑手蹑脚走路时把特莱希娜浅棕色的长筒袜从椅子上带了下来,这时他闪电般地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在公园里,她走路的姿势,她的鞋及弹力袜发出的诱惑怎样第一次向他飞来。他轻轻笑了,像是幸灾乐祸,然后把特莱希娜的衣服一件件地拿在手上,抚摩着,复又让它们掉在地上。接着他继续找,在此期间有一阵忘记了一切。他的帽子放在桌上,他不假思索地拿了起来,翻转着,感到它湿淋淋的,然后戴在头上。在窗前他停了下来,朝黑夜眺望,听雨唱歌,歌声听上去好像来自不知何年的其他岁月。这一切都想向他要什么,窗子,夜晚,雨水——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儿童时代的旧画书。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他把桌上的一件东西拿到手里看。这是一个银色的椭圆的小镜子,镜中映出他的脸庞,是瓦格纳的脸,一张迷惑的扭曲的脸,有阴影的眼窝深陷,面目特征被毁伤,裂痕累累。很奇怪,他现在经常会冷不防地照照镜子,觉得好像过去几十年中从没照过镜子似的。看来这一点也属于瓦格纳的表演。
他站在那儿照了好长时间的镜子。过去那个弗里德里希·克莱因的脸已经完蛋了,耗尽了,没用了,每条皱纹都有毁灭的呼唤。这张脸得消失,得消灭掉;它太苍老了,这张脸,许多东西都折射在这张脸上,太多的东西,诸如谎言与欺骗,诸如尘埃和雨水掠过了它。它曾光滑漂亮过。他过去曾爱过,保养并喜欢过这张脸,可也常常憎恨它。为什么?两者都不可理喻。
而他现在为什么站在这儿,深更半夜在这间陌生的小房间里,手里拿着镜子,头上戴着湿漉漉的帽子,一个奇怪的小丑,他怎么了?他想干什么?他坐到桌子边上。他想干什么来着?寻找什么?他的确想寻找点什么,寻找一点很重要的东西吗?
是的,一把刀。
他震惊不已地一下子跳了起来,跑向床边。他向枕头弯下腰去,看着沉睡的黄发姑娘躺着。她还活着!他还没杀人呢!恐怖冰冷地流经全身。天啊,又来了!现在是时候了,他又瞧见了在最可怕的日子里一直看见发生的事情。又来了。现在他站着,瓦格纳,站在睡着的人的床边,还在找刀子!不,他不想。不,他没疯!谢天谢地,他没疯!现在好了。
他恢复了平静。他慢慢穿上衣服,裤子,外套和鞋。现在好了。
当他想再次走到床前时,感到脚底下有软乎乎的东西。是特莱希娜的衣服在地上,还有袜子和淡灰色的裙子。他小心地把衣服捡起来放在椅子上。
熄灯后他走出房间。房前雨水静静地、冷凄凄地滴着,哪儿也没有灯光,哪儿也没有人,哪儿也没有声音,只有霪雨霏霏。他昂起头让雨水流到额头和面颊上。看不见天空。多黑啊!他很想,很想看见一颗星星。
他平静地穿过大街,被雨水淋得湿透了。他没碰到人,没碰到狗,世界灭绝了。他在湖边从一条船走到另一条船,船全都被高高地拉上岸,用链子牢牢拴住。直到很远的郊外他才找到一条船,船松松地用绳子拴着,能够解开。他松开船,把桨挂好。岸边很快就消逝了,船滑进仿佛从未有过的灰色中,世上只还有灰色、黑色与雨水,灰蒙蒙的湖,湿漉漉的湖,灰蒙蒙的天,湿漉漉的天,一切都无穷无尽。
在湖上划出很远后,他收起桨。现在已经准备好了,他满意了。以往在他看来死亡已不可避免的时刻他总是愿意再犹豫一会儿,把事情拖到明天,再试试继续活下去。可现在一点不想这样做。这小舟,就是他,这是他幼小的,圈起来的,人为地给予保障的生命,可四下是一片广漠的灰色,这是寰宇,这是宇宙和上帝,让自己跌进去并不难,很容易,这是令人愉快的。
他坐到船沿上,脸朝外,双脚吊在水里。他慢慢向前欠着身子,弯下了腰,直到身后的船弹了一下滑走了。他身在宇宙了。
从那一刻起生命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在这短暂的瞬间,许多往事涌现出来,比在达到此目的前度过的四十年时间里还多。
是这样开始的:就在他跳下水,在闪电般的瞬间里游离在船沿与湖水之间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是在自杀,是儿戏,是一件虽然不坏,但挺滑稽,很愚蠢的事情。想死的冲动与死本身的冲动不攻而破,这办不到。他的死没有必要了,现在没必要了。死亡是所期望的,是美好,受欢迎的,但是再没必要了。从那一刻起,从他全心全意,完全放弃每一个愿望,全身心地从船沿上跳下去,跳进母亲的怀抱,跳进上帝的怀里那闪现的瞬间起,从这一刻起死亡已不再有意义了。一切都是这样简单,一切都简单得出奇,不再有深渊,不再有困难了。全部的技巧就是跌进去。这个技巧作为他生命的结果照亮了他整个人:跌进去!一旦这样做了,一旦献出了身,听凭,屈从自己的意志,一旦放弃一切支撑物,放弃自己脚下每寸坚实的土地,那么人们完完全全就只听从自己心中的向导,然后就赢得了一切,然后一切都好了,不再有恐惧,不再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