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 一(第5/7页)

如今两种回忆都浮现了出来,这是不可思议的。那已是遥远的往事了。这种回忆是潜藏着的,所以突然感受到的乳臭味儿,不可能是从这里熟睡着的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虽说这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但试想一想,人的记忆与回忆,也许唯有旧与新的区别,而难以用真正的远近来区别吧。六十年前幼年时代的往事,也许比昨天发生的事记得更清晰鲜明、栩栩如生。老来尤其是这样,难道不是吗?再说,幼年时代发生的事,往往能塑造这个人的性格,引导他的一生,不是吗?说来也许是桩无聊的事,不过,第一次教会江口“男人的嘴唇可以使女人身上几乎所有部位出血”的,就是那个乳头周围渗出血的姑娘。在这个姑娘之后,江口反而避免让女人渗出血来,但是他觉得这个姑娘给他送来了一件礼物,就是使这个男人的一生变强了。直到年满六十七岁的今天,他这种思绪依然没有消失。

也许这是一件更加无聊的事:江口年轻的时候,曾有某大公司的董事长夫人——人到中年,风传是位“贤夫人”,又社交广泛的夫人——对他说:“晚上,我临睡前,合上双眼,掰指数数有多少男人跟我接吻而不使我生厌。我快乐得很。如果少于十个,那就太寂寞啦。”

说这话时,夫人正与江口跳华尔兹。夫人突然作了这番坦白,让江口听起来仿佛自己就是她所说的,即使接吻也不使她生厌的男人中的一个,于是年轻的江口猝然把握住夫人的手松开了。

“我只是数数而已……”夫人漫不经心地说,“你年轻,不会有什么寂寞得睡不着的事吧。如果有,只要把太太拉过来就了事。不过,偶尔也不妨试试嘛,有时我也会对人有好处的。”夫人的话声,毋宁说是干燥无味的。江口没有什么回应。夫人说“只是数数而已”,然而江口不禁怀疑她可能一边数数,一边想象着那男人的脸和躯体,而要数到十个,得费相当时间去想入非非吧。江口感受到最好年华刚过的夫人那股迷魂药般的香水味,骤然间浓烈地扑鼻而来。夫人睡觉前,如何去想象江口这个被她认定为跟她接吻也不生厌的男人,纯属夫人的秘密和自由,与江口无关。江口无法防止,也无从抱怨。但一想到自己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成为中年女人心中的玩物,不免感到龌龊。夫人所说的话,他至今也没有忘却。后来他也曾经怀疑,说不定那些话是夫人为了不露痕迹地挑逗年轻的自己,或是试图调戏自己而编造出来的呢。此后不知过了多少年,脑子里只留下夫人的话语。如今夫人早已过世。江口老人也不再怀疑她的话。那位贤夫人临死前会不会还带着“一生中不知跟几百个男人接吻”的幻想呢?

江口已日渐衰老,在难以成眠的夜里,偶尔想起夫人的话,也掰指掐算女人的数目。不过,他的思绪不轻易停留在与之接吻也不生厌的女人身上,往往容易去追寻那些与他有过交情的女人的往事回忆。今夜由昏睡的姑娘诱发的乳臭味的幻觉,使他想起了昔日的情人。也许因为昔日情人乳头的血才使他突然闻到这姑娘身上根本不可能散发出来的乳臭味。一边抚摩着昏睡不醒的美人,一边沉湎在一去不复返的对昔日女人的追忆中。也许这是老人可怜的慰藉。不过,江口形似寂寞,内心却感到温馨和平静。江口只抚摩了姑娘的胸脯,看看是否濡湿了,他内心没有涌起那股疯狂劲头,也没有想让晚醒的姑娘看见乳头渗出血而感到害怕。姑娘的乳房形状很美,但是老人却想着另一个问题:在所有的动物中,为什么只有女人的乳房形状,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渐臻完美呢?使女人的乳房渐臻完美,难道不是人类历史的辉煌荣光吗?

女人的嘴唇大概也一样。江口老人想起有的女人睡觉前化妆,有的女人睡觉前则卸妆,有的女人在抹掉口红后,嘴唇的色泽就变得黯然无光,露出萎缩的混浊来。此刻自己身边熟睡的姑娘,在天花板上的柔和灯光照耀下,加上四周天鹅绒的映衬,无法辨明是否化过淡妆,但她确实没有让眼睫毛翘起来。张嘴露出的牙齿闪烁着纯真的亮泽。这姑娘不可能具备这样的技巧,比如睡觉时嘴里含着香料,散发着年轻女人从嘴里呼出的芳香。江口不喜欢色浓而丰厚的乳晕,轻轻地掀开盖住肩膀的被子,看到它似乎还很娇小,呈桃红色。姑娘是仰躺着的,接吻时可以胸脯紧贴着她。她哪里只是即使接吻也不生厌的女人。江口觉得像他这样的老人能与这般年轻的姑娘度过这样的时刻,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是值得,哪怕把一切都赌上也在所不惜。江口还想,恐怕到这里来的老人也都沉湎在愉悦之中吧。老人中似乎也有贪婪者,江口的脑海里也不是没有闪过那种贪婪无度的念头。但是,姑娘熟睡着,她什么都不知道,那时她的容貌会不会也像此时此地所看到的这样,既不龌龊,也不变形呢?江口没有陷入恶魔般丑陋的放荡,因为熟睡不醒的姑娘睡姿着实太美。江口与其他老人不同,是不是因为他还保留着男子汉的能力呢?姑娘就是因为那些老人才让人弄得昏睡不醒。江口老人已经两次试图把姑娘唤醒,尽管动作很轻。万一有个差错,姑娘真的醒来,老人打算怎么办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这可能是出于对姑娘的爱吧。不,也许是出于老人自身的空虚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