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 一(第6/7页)

“她是在睡吗?”老人意识到大可不必喃喃自语,可自己却唠叨出来,便补充了一句,“是不会永远睡下去的。姑娘也罢,我也罢……”姑娘就是在非同往常的今晚,也一如平日,是为了明早活着醒来才闭上眼睛的。姑娘把食指放在唇边,弯曲的胳膊肘显得碍事。江口握住姑娘的手腕,将她的手伸直放在她的侧腹处。这时正好触到姑娘手腕的脉搏,江口就势用食指和中指按住姑娘的脉搏。脉搏很可爱地、有规律地跳动。她睡眠中的呼吸很安稳,比江口的呼吸稍缓慢些。风一阵阵地从房顶上掠过,但风声不像刚才那样给人一种冬之将至的感觉。拍击悬崖的浪涛声依然汹涌澎湃,然而听起来却觉得它变柔和了。浪涛的余韵就像姑娘体内奏鸣的音乐从海上飘来,其中仿佛夹杂着姑娘手腕的脉搏和心脏的跳动。老人恍若看到洁白的蝴蝶,和着音乐在眼帘里翩翩起舞。江口把按住姑娘脉搏的手松开,这样就没有抚触姑娘的任何部位。姑娘嘴里的气味、身体的气味、头发的气味都不太强烈。

江口老人又想起与那乳头周围曾渗出血的情人,从北陆绕道私奔到京都那几天的情景来。现在能如此清晰地回想起那些往事,也许是因为隐约感受到了这位纯真姑娘体内的温馨。从北陆去京都的铁路沿线有许多小隧道。火车每次钻进隧道的时候,姑娘可能因为害怕惊醒过来,靠到江口的膝上,握住他的手。火车一钻出小隧道,每每看到一道彩虹挂在小山上或海湾的上空。

“啊!真可爱!”“啊!真美!”每次看到小小的彩虹,姑娘都会扬声赞叹。可以说,火车每次钻出隧道,她都左顾右盼地寻找彩虹,也都能找到。彩虹的颜色浅浅淡淡的,若隐若现,模糊不清,令人感到奇妙。她觉得这是不吉利的兆头。

“我们会不会被人追上呢?一到京都,很可能就被人抓住,一旦送回去,就再也不能从家里跑出来啦。”江口明白,自己大学毕业后刚就职,无法在京都谋生,除非双双殉情,不然早晚还得回东京。江口的眼里又浮现出那姑娘观看淡淡的彩虹的情景,以及姑娘那美丽的秘密之地,这幻影总也拂不去。江口记得那是在金泽的河边一家旅馆里看到的。那是一个细雪纷飞的夜晚。年轻的江口为那美丽倒抽了一口气,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此后的几十年里,在他所见过的女人身上,再也没有看到那种美了。他越发懂得那种美,逐渐意识到那秘密之地的美,就是那姑娘心灵的美,有时他也揶揄自己“净想那些傻事”,但那憧憬却逐渐变成真实,成为这老人至今仍不可能抹掉的强烈的回忆。在京都,姑娘被她家派来的人带回家后,不久就让她出嫁了。

偶然在上野的不忍池畔与那姑娘邂逅,姑娘是背着婴儿走来的。婴儿戴着一顶白色的毛线帽。那是不忍池的荷花枯萎的季节。今天夜里,江口躺在熟睡的姑娘身边,眼帘里浮现出翩翩飞舞的白蝴蝶,说不定是那婴儿的白帽子的缘故呢。

在不忍池畔相会时,江口只问了她一句话:“你幸福吗?”

“嗳,幸福。”姑娘猛然回答。她只能这样回答吧。“为什么一个人背着婴儿在这种地方漫步?”姑娘对这滑稽的提问缄口不语,望了望江口的脸。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瞧你问的!是女孩儿,看不出来吗?”

“这个婴儿,是我的孩子吧?”

“啊!不是,不是的!”姑娘怒形于色,摇了摇头。

“是吗。如果这是我的孩子,现在不告诉我也没关系,几十年后也可以,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不是你的,真的不是你的孩子。我不会忘记曾经爱过你,但请你不要怀疑到这孩子身上。这样会搅扰孩子的。”

“是吗。”江口没有硬要看看孩子的脸,却一直目送着这女人的背影,女人走了一段路,曾一度回过头来。她知道江口还在目送她,就加快脚步匆匆离去。此后就再也没有见面。江口后来听说,她在十多年前就已辞世。六十七岁的江口,亲戚挚友作古的也为数不少,然而唯独这姑娘的回忆最鲜明。婴儿的白帽子和姑娘秘密之地的美,以及她那乳头四周渗出来的血搅和在一起,至今还记忆犹新。这种美是无与伦比的。这一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江口之外,恐怕就没有别人知道了。江口老人心想,自己距死亡已不遥远,将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姑娘虽然很腼腆,但还是坦诚地让江口看了。也许这是姑娘的性格,不过她肯定不知道自己那地方的美,因为她看不见。

江口和这姑娘到达京都后,一大早就漫步在竹林道上。竹叶在晨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银色的亮光,随风摇曳。上了年纪,回想起来,直觉得那竹叶又薄又软,简直就是银叶,连竹竿也像是银做的。竹林一侧的田埂上,开着大蓟和鸭跖草花。从季节上说,似乎不合时宜,但是这样一条路却浮现了出来。过了竹林道,沿着清溪溯流而上,只见一道瀑布滔滔地倾泻下来,在日光的照耀下,溅起金光闪闪的水花。水花中站着一个裸体姑娘。虽然实际上不会有这种事,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情景竟留在江口老人的记忆里。上了年纪之后,有时看到京都附近小山上一片优美的赤松树干,就会唤回对这个姑娘的记忆。但是很少像今夜回忆得那样清晰。难道这是受到熟睡姑娘的青春的诱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