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10页)

为何大部分画室都喜欢高的天花板呢?因为,空间愈宽敞,愈具有开放感,比较适合创作,此外,若要作大幅的画作时,太低的天花板就会显得碍手碍脚的。虽然把画架放低,就不会碰到天花板,只是,大画有隔一段距离浏览的必要,这时候就需要较大的墙面和空间,因此宽大的场所也就相对成了必要。

我实在太需要这种工作场所了,所以从军医院弄来一张附有轮子的床后,就干脆在这里住下来。床脚附有轮子,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推到自己喜欢的地方睡觉。

我偏爱高的窗子。秋天的午后,坐在宽阔的地板上,看着不时飘落在方格子窗户上的枯叶,觉得枯叶恰似五线谱上的音符。抬头看墙壁上尚未改建之前的二楼窗户,也是一种享受。这时,我总是不知不觉地哼著“卡布里岛”或“月光小夜曲”等优美的旋律。

仓库西面和北面的墙壁外面,就是围墙,是没有窗户的;而南面的窗户也都封死了,所以是个光线无法射入的窗户,但也让我有一片相当宽大的墙壁。其实在我小的时候,这个仓库刚建成时,外面还没有用大谷石做的墙。仓库的东面有一个做为出入口的门,以及新建的厕所。

北、西两面没有窗户的墙壁上,挂着我倾注心血完成的十一幅作品。这些都是以十二星座为主题的百号大作品,我预计在不久的将来完成第十二幅。

现在,我打算开始画最后的牧羊座。由于这是我的终生事业,我的画一旦完成牧羊座的作品,就着手进行阿索德的制作,只要能亲眼看到它完成后的模样,我就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在欧洲流浪时,也有过一次感情经验。当时我在法国遇到一个名叫富口安荣的日本女子。

明治三十九年(一九零六年),我第一次踏上巴黎的石板路。我彷徨无依的青春期,就是在这条石板路上度过的。当时一个完全不会说法语的日本人,想在这条街上遇到同胞的机会,简直是微乎其微,那真令人惶恐不安!在月明之夜,一个人走在那条街的街头,会觉得全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不过,不久之后我就逐渐习惯巴黎的生活,也能讲几句简单的法语,那种被遗忘的不安,反而变成耐人寻味的哀愁,于是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在拉丁学生区闲逛。

对落落寡欢的我而言,巴黎的秋天分外迷人,当我走在石板路上,听到落叶飘落地上的声音时,忽然觉得开始懂得欣赏周遭的一切美好事物。——灰色的石板路,和落叶的颜色十分相称。

我喜欢上居诗达夫·摩侯(Gustave Moreau)这个画家,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罗谢佛德街十四号,就是摩侯的博物馆。摩侯和梵谷这两位画家,一直是我的心灵粮食。

某个晚秋的日子,我如往常一样地在巴黎街头散步,然后在卢森堡公园的梅迪西喷泉附近遇到了富口安荣。当时,她正斜倚在喷水池旁的石栏上,茫然地注视前方。附近的树叶已落尽,树枝宛如老人的血管般,兀自伸向铅灰色的天空。那一天气温骤降,对异乡游子来说,凛冽的寒风更令人备感凄凉。

一看安荣就知道她是东方人,我基于一份亲切感而走近她。她那种不安的表情,对我而言十分熟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认为她是中国人。

由于她也以颇亲切的眼神看着我,我就用法语和她搭讪着,说今天起就进入冬季了。虽然在日本没有这个习惯,当时我认为用外国话开场白,应该具有安抚作用。不过,显然我错了,那竟是一个拙劣的问候法。她神情抑郁地掉过头去,迅速转身离去。我一时张皇失措,使下意识地用日语对着她的背影大喊:“你是日本人吗?”当时她回过头来,脸上写满信赖的表情,于是,我突然有个预感:爱神已经在向我招手了。

梅迪西喷泉附近,一到冬天就有人卖烤栗子。热呼呼的烤栗子,加上小贩喊“chaud”(棒槌雪天那个注:法文“热的”之意)的声音,总会引诱着人们去购买。我们经常一起吃栗子。因为同是身处异乡的日本人,所以我们几乎每天都见面。

安荣虽然和我同龄,可是我是一月生的,她是十一月底生的,因此实际上几乎相差一岁。她是为了学画,而专程前来巴黎的富家千金。我二十二岁,她二十一岁时,我们一起返回日本。不久之后,巴黎就被卷入欧洲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漩涡。

回到东京后,我们仍然继续来往,我也打算和她结婚,不过,由于在东京的情况和孤独的异乡巴黎不同,安荣身边经常围绕着一群追求者,再加上她的个性活泼外向,我们很自然地就黯然分手,后来就听说她结婚了,而我们有一阵子没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