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水如天(第19/25页)
裴玄静微笑起来,还是长吉,用一首诗便道出了她的归宿。躺在海底,仰望着天光透过水面,不正是她现在的样子吗?她曾经困惑过,为什么长吉将自己描述为沉默千年的仙女,原来他那双诗人的慧眼早就穿透时光,跨越生死,看到了今天!啊,她是多么欢喜,终于可以像长吉所期望的那样,隔着镜花水月观看人世,从此再无一言。
忽然,土墙上的月光被什么东西遮掉了一大半。裴玄静有些着急,撑起身想回头看一看,疼痛瞬间爆发了。麻木已久的身体骤然清醒过来,从头顶到胸口再到脚尖,每一寸肌肤仿佛都被硬生生地撕裂开,满嘴咸腥难忍,她“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殷红的鲜血溅到土墙上,那片月光仿佛也跟着晃了晃。
“哎呀,把你弄脏了。”裴玄静在心里念叨着,忙抬起胳膊去擦。这才发现衣袖上满是血迹,低头看看前襟,也被污染成了黑红色的一片。
陈弘志吓破了胆,行刑时搞得一团糟。裴玄静却异常坚忍,甚至坚持到清醒地看着陈弘志将半片血肉模糊的舌头捡起来,放在金盘里送去给皇帝过目时,才晕厥过去。她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过喊叫挣扎,也许吧。但当剧痛袭来时,她的心中变得清明而平静。她终于可以体会崔淼中箭时的感受了。
痛苦,再一次将她和他连接在一起。
她觉得自己求仁得仁,即使现在死去亦无悔无憾。裴玄静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还不杀了自己,但也并不太在意,死亡即将到来,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没什么可着急的。她更不在乎失去了舌头,她已经说完想说的话,再没别的可说了。
哦,还是有一个小小的遗憾的。最终,她仍然没能彻底查明崔淼的身世。她终究还是对不起他。但是从皇帝对崔淼再三的诋毁中,裴玄静依旧窥出了一些端倪。崔淼的身份,绝不会是皇帝一口咬定的那么卑微和低贱。裴玄静已经非常了解皇帝了,以他那么极端傲慢和自尊的性格,对于真正的卑贱者,即使让他提一个字都会觉得自贬身份,根本无法忍受。而他却对她反复提到崔淼,虽然口口声声“崔贼”,更让她看出了欲盖弥彰的虚伪。现在裴玄静愈发觉得,王皇太后认出崔淼后将他赶出长安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皇帝。不管皇帝所说之事是否属实,不管崔淼的母亲是否犯下弑君大罪,事实上都与崔淼没有半点关系。王皇太后的做法才是为君者的仁爱与气度,皇帝却一路追杀崔淼,无非是因为这其中牵扯到了他自己都不敢面对的罪行。
正是这桩罪行,使崔淼成为了牺牲品,但他是无辜的。虽然崔淼的冤屈将不可能被伸张,至少裴玄静可以为了他,当面驳斥皇帝的谎言。为此她宁愿失去舌头,乃至生命。
裴玄静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整个身体仿佛都不再属于自己。她仰面躺在地上,也不觉得寒冷。冬天就快要过去了吧?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她的近旁响起。
微光亮起,有人点燃了一盏小油灯。
牢里还有别人?裴玄静不由自主地往墙边挪了挪,咬牙支撑着靠墙坐起来。
油灯的光,照出一张陌生男人的面孔。脸上没有胡须,却遍布与年龄无关的衰朽,双眸死气沉沉,显得格外苍老。
“不要害怕。”他对裴玄静说。是阉人的嗓音,不过,没有阉人的气味。他身上的衣袍也是裴玄静从没见过的样式。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他又温和地重复了一遍,“我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就等你醒来,说几句话便走。哦,我的名字叫李忠言。”
李忠言?裴玄静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我是丰陵的陵台令。”
丰陵!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但是,陵台令可以离开山陵的吗?裴玄静听说过,为皇家守陵者终生不得离开陵园,出陵园一步即是死罪。
李忠言也在端详裴玄静,尽管唇边结着大块血疤,嘴也肿胀得不成样子,整张脸算得上惨无人形,但仍然能看出原先的秀美,还有眉宇间的聪慧和倔强,都令他心有戚戚。
这么多年来,李忠言第一次从心底里感到了踏实。他预感到,自己所谋划的一切终将走向既定的结局。为此,他已经等待了太久,久到把生命完全耗尽了。
现在,所有的棋子都摆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今天,他只要完成最后一步,就可以彻底放手了。日升月落,春华秋实。他在丰陵中悟出这么一个道理:世间万物皆有灵,只要让他们各就其位,事情便会自然而然地运转下去。到时候,任何人力都阻挡不了。
他向裴玄静点了点头:“裴炼师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更对裴炼师的勇气钦佩不已。有些往事,我亦略知一二,但恕不能透露。我只有一句话可以对炼师说——你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