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水如天(第18/25页)

必须要让裴玄静也尝一尝他所经历的痛苦,她才会懂得人间正义的代价!

“那么朕就一个个来回答吧。”皇帝极其耐心地说,“首先,女医是被人指使毒害先皇的。既然有背后主谋,那个人当然用尽了威逼利诱的手段,迫使女医就范;其次,同样也是在幕后主使的安排下,女医得以潜逃出宫;第三,崔淼对其母的罪行很可能所知寥寥,说不定想要通过手上的祖传验方飞黄腾达,但当被皇太后识破以后,便起了杀心;第四,皇太后以仁爱为念,虽然认出了崔贼,却不想因母之罪株连其子,所以才暗示他离开。可是崔贼呢?反以为得计,人虽逃出京城,还将杀人毒方留在宋清药铺中。之后又跑到淮西前线,利用你的身份谋取信任,企图放走吴元济,若不是裴爱卿和李愬将军早有预料,朕在淮西打了这么多年的战事几乎功亏一篑!”长篇大论地说到这里,皇帝终于露出了愠怒的表情,但依旧控制着语调,不紧不慢地道出,“不诛崔贼,天理难容。”

他注意地观察裴玄静,期待看到她的崩溃,痛哭流涕或者哀告求饶,那样他所受的煎熬或许会有所缓解。

但他还是失望了。

在裴玄静睁得大大的双眸中,连一丝水汽都没有。她直视着皇帝,只说出了一个字:“不。”

“不?”皇帝实在感到不可思议了,“什么意思?”

“陛下所说的都是谎言,妾不相信。”

“你凭什么这样断定?”

“就凭陛下所说的,和崔郎所说的截然不同。陛下是皇帝,崔郎是草民——我宁愿相信草民!”

“你!”腹中的燥热急剧翻滚,连冰的寒气都克制不住了。皇帝不得不从御榻上站起身来。嗬,他这一生中见过的最冥顽不化的恶徒都及不上跪在阶前的这个女子。为了维护一个江湖郎中,她竟敢与天子为敌。对于这种人,光靠杀都不能令皇帝安心了。

皇帝向前连迈两步,直接站在裴玄静的跟前:“说,你以为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还在怀疑,她真的敢说出口吗?

裴玄静仰起纸一般煞白的脸,口齿清晰地说:“妾相信先皇并非病故,也不是因中毒晏驾的。所谓的幕后主使根本就不存在。先皇,是被陛下亲手杀害的!”

眼前掠过一道寒光,原来是皇帝抽出佩剑,直指她的咽喉。

裴玄静闭起眼睛。

许久,殿中只回荡着铜漏的“滴答、滴答”。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御案的一角被皇帝硬生生地砍断了。他叫起来:“陈弘志!”

“奴在。”黄衣内侍犹如幽灵一般从帷帘后面闪出来。

“将她截舌。”

陈弘志没听明白:“大家?”

“朕命你将裴玄静截舌。”

“截舌?!”这一次陈弘志听懂了,顿时吓了个魂飞魄散,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匍匐于地连头都不敢抬。

皇帝居然没有发火,又说了第三遍:“裴玄静亵渎君王,朕命你将她的舌头割去。”

“陛下!”裴玄静高声道,“请陛下杀了妾吧!”

皇帝盯着她。终于坚持不住了吗?

“你想死?”

“只要陛下留着妾的性命,就算不能说话,妾还是可以写。就算不能写,妾还是可以想!”

皇帝调转目光,对陈弘志道:“你还要朕说几遍?”

“是……大家。”

皇帝乏力地摆了摆手:“就在偏殿办吧,利落点,不要弄得到处是血。”

8

刚醒来时,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阴曹地府怎么会有光呢?她分明看见,面前的土墙上有一片裁剪得窄窄的白色,还会像水波一般轻轻摆动。

原来是月光。

裴玄静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这片皎洁的月光。它的形状多么像纯勾,就连摸上去的感觉也很相似,清冽中带着某种神秘莫测的吸引力,冰冷彻骨却又使人流连。她记得聂隐娘曾经说过,纯勾不沾滴血,所以不管杀了多少人,背负多少血债,刀身上永远闪耀最清白的寒光,就如月色一般纯洁无瑕,故曰“纯”。

假如有可能,她真想亲口告诉长吉,自己是多么喜爱他赠予的这件信物。现在她已经知道了,那是一件凶器,却拥有世间最美丽而高贵的名字。长吉的诗不也如此吗?用最迤逦的词句描摹最凄惨的命运。他将最丰盛的才华献给了游荡在黑夜中的鬼魂。纯勾,就是那道劈开永恒之夜的月光。

她不知自己现在被关在何处,像是一间全封闭的牢房,唯一的光亮就是那片月色,从头顶上方的一小片孔洞照进来的。那应该是一扇给犯人通气用的天窗,覆在上面的木栅缺了一长条,月光便乘隙而入了。

在这片清光之上,她看见了那几句诗——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帖妥水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