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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是个记者。

“是从伦敦来的吗,先生?来访问?您是编辑吗?您很有影响吧,先生?”

有没有影响我自己可有点怀疑,我摇着头笑了笑。我在管理层工作,到这儿来只是短期旅行。

“您还要回伦敦吧,先生?很快吗?”

在贝鲁特,你得学会不能提前透露自己的行踪。“应该挺快的吧。”我承认道,尽管事实上我打算明天再去一趟南部。

“索尔能和您谈一谈吗,先生,只是谈谈?索尔非常需要和一位在西方大报社里有影响的人谈谈。他觉得这里的记者什么都见过了,都已经厌倦了。索尔需要一个来自外界的声音。”

我挪了点地方,她在我旁边坐了下来,索尔则慢慢地坐到了一把椅子上——这个蒙着脸、一言不发、浑身一尘不染的男孩穿着长袖足球衫,还包着头巾。他总算是坐定了,把手腕搭在膝盖上,两只手拿着遮光眼罩。然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低声地对我讲述起来。

“我写了一篇东西,先生。我想请您帮忙,在您的报纸上发表。”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却显得既有教养又有礼貌。但那声音毫无生气,像他的行动一样很有节制,仿佛吐出每一个词都很痛苦。透过他那副颜色很深的墨镜,我看到他的左眼比右眼要小一点,扁一点。没有肿,也不是被别人一拳打得睁不开,而是整个比另一只眼小一圈,仿佛是从另一张脸上借来的。他脸上的那些小点不是蚊子咬的,不是蜜蜂蛰的,也不是划伤。是一个个小弹坑,就像是轻武器高温、高速的子弹在贝鲁特街头的墙壁上射出的凹痕。和弹坑一样,那些小坑周围的皮肤肿了起来,但没有愈合。

不需要我问,他就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他是个来参加援助的志愿者,来自奥马哈,在医学院读三年级,先生。他相信和平,先生。他经历过科尼切街上的那次爆炸,就在受损最严重的那家餐馆里。被炸成了平地,您应该过去看一看。是一家叫做阿赫巴尔的餐馆,先生,有很多美国人去那吃饭。是汽车炸弹,汽车炸弹是最厉害的。不可能有什么比汽车炸弹更让人猝不及防了。

我说这我知道。

餐馆里的人几乎都死了,除了他自己,先生。最靠近墙的人被炸得粉碎,他接着往下说,丝毫没意识到他这是在描绘我自己最害怕的噩梦。现在他写了一篇东西,先生,他觉得有必要说一说,算是为了和平做一个温和的宣言。他需要把这篇文章登在我的报纸上,也许能有点好处,他觉得在这个周末或者下个星期一登出来就可以。他想把稿费捐献给慈善机构。他估计能有个几百美元,也许更多。在贝鲁特的医院里,这点钱还能给人们带来一线希望。

“我们需要停一停,先生,”他用毫无生气的声音解释说,这时旁边的那个女人替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叠文稿,“停下来,缓一缓。在战争中间停歇一下,找出一条中间道路。”

只有在贝鲁特的科莫多尔旅馆,发生这样的事才会显得很自然——一个被炸弹炸过、想要追求和平的人,请求一个并非记者的人帮助他进行一项毫无希望的事业。尽管如此,我还是答应他我会竭尽所能。我和要等的人处理完事情之后——当然了,那个男人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说,不过也许我可以找提尔132那边的阿斯米上校谈谈——我在旅馆的房间里坐下来,手边放着一杯酒,开始读他送来的文章。我打定主意,这篇文章只要有一点点说得过去的见报理由,回到伦敦之后我就会从情报部在舰队街133上的无数友好人士里找个人施加点压力,把这件事办成。

这篇文章写得很糟糕,很快我就读不下去了:情绪激动、不知所云,它向全体犹太人、基督徒和伊斯兰教徒发起呼吁,请他们想想自己的母亲和孩子,要心怀爱意,共同生存。它敦促大家寻找一条相互妥协的中间道路,还援引了一些并不准确的历史事例。它提议建立一种新的宗教,“就像圣女贞德本打算带给我们的那样,但英国人不许她那么做,所以把她给活活烧死了,根本不理会她的尖叫和普通民众的愿望”。他说,这一伟大的新运动将“在精神上把闪族人134团结为一个充满爱心和包容的集体”。接下来文章就彻底失去了方向,只好求助于大写字母、下划线和一排排的惊叹号。等我读到最后,这篇文章已经根本不是作者一开始想写的东西了,而是说起了“坐在离爆炸中心最近的那面墙边的一大家人,有小孩子,还有爷爷奶奶”,说他们是怎么被炸得粉身碎骨的,还不止一次,而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每次都让索尔陷入自己痛苦的回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