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4页)
他给学生分发了课程大纲,这是刚从油印机中拿出来的,还有些温热呢;点了次名并且努力地将每个人的脸和他喊出的名字对上号,里面相当多的名字出自显赫的美国家庭,大都是来自纽约派克大街和费城大街的东海岸精英,还有南方的贵族,许多名字都在学校的礼堂、宿舍、体育场或操场上的表扬榜上出现过。当他点完名后,其中一名学生举起手问道:“冒昧地问一下,老师,请问您是在哪里服役的?”
卢卡斯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出,但为了继续下面的课程,他依旧回答了:“西欧。”
“是陆军还是海军部队?”
“陆军。”他不愿再继续这个问题了。他并不打算深入探讨他为文物复原委员会的贡献,他知道如果任由学生们的性子,他们可能会带着他在花园的小路上度过这节课剩下的时间。“现在靠近窗户的同学可以把百叶窗降下来,我们要开始上课了。”
当教室的光线暗了一些后,卢卡斯示意放映员将剩余的灯光调暗,降下教室前的屏幕并放出第一张幻灯片。灯光又暗了些,讲台的右侧出现了一张古典时期最著名的雕像之一——《掷铁饼者》的图片。
“当我们讨论古典艺术时,”卢卡斯讲道,“我们就是在谈论一个黄金时期,从公元前480年雅典崛起、希腊帝国扩张,一直到公元前320年亚历山大大帝在巴比伦的尼布甲尼撒宫殿逝世——这是一个转折点——这时候艺术家们已经掌握了在大理石上雕刻的工艺并创造了大量精致描刻的雕刻品。最有名的雕刻品之一就是这个——掷铁饼者。这是雕刻家们第一次学会捕捉运动中的人们的形态,他们的雕像再也不呆板僵硬、固定在一个正式的姿势上了,相反的,它们变得像三维空间的实体一样鲜活、自由、毫无束缚甚至有时充满情感。”
昏暗的教室里,他可以听见笔尖划过笔记本的声音,他一帧一帧地放映着幻灯片继续着自己的课程,简略地补充着希腊雕塑的七个繁盛时期,从公元前1550年的边锡尼文明到几百年后在大陆兴起的古希腊文化。幸运的是他几乎不需要他的笔记了,他对这些材料把握十足,但他没有考虑到在昏暗的环境下用一只眼睛阅读有多么艰难。他需要把头低到讲台才能看见下一个话题,还需要反复侧身才能看见屏幕上呈现的图像。他想,下节课也许该随身带一只手电筒。
当学校礼堂整点的钟声响彻校园,放映员打开了灯,升起屏幕,靠窗的学生们拉起了百叶窗,卢卡斯眯着眼睛抬起了头。某个穿着海蓝色防风夹克和肥大的裤子的学生匆忙离开了最后一排冲出大厅。这节课有那么无聊吗?
“我猜你们都有课程大纲了,”他喊道,“在下节课前阅读一下前两章——古希腊和罗马时期的内容。我的研究室就在楼下,艺术博物馆里,今天下午我会把时间表贴在我研究室的门上。”在普林斯顿,办公室都被称为研究室,就像把讨论会称为训诫一样。
班级里一半的人都已涌到了走道上。
“还有,学期结束前一定要记得,至少报名参加一次私人座谈会。”
随后学生们便走光了,放映室的灯光也黯了,(那位老人有没有出来透过气?卢卡斯很好奇。)他在空荡的教室里收拾自己的笔记。不知怎的这一切似乎都不太真实,即使他现在确实又站上了讲台,但依旧很难想象几个星期前他还在躲避着子弹、在饱受战争摧残的城镇废墟中挖掘、寻找着铁矿井以及藏匿其中的战利品。
一旦他忘记了,他头部弹片的伤口就会产生钝痛感,更不用说藏在黑色眼罩下的那颗玻璃眼珠了,它们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
穿过艺术博物馆的大厅时,他向正在拖地的清洁工沃利挥了挥手。
“欢迎回来,教授。”沃利叫道,“很高兴你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应该说差不多毫发无损,卢卡斯想。但就这一点,他并不打算同他争论。
痛苦的回忆远不止这些——卢卡斯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德国男孩——汉塞尔,在他的脚踩到地雷的几秒前,他正准备拿走一块巧克力条。文字根本无法描述出那种恐怖,以及他目睹的上千个类似的场景。如果你从未近距离目睹过战争,自作无畏,向战争叫嚣并非难事,但如果你经历过的话,很难不感到绝望。人类打着国家、信仰和思想的旗帜对彼此所做的这一切是难以想象的。
学生们在外面的庭院里闲晃,用抽烟、聊天来消磨下一堂课前的时光。一些低年级的学生聚在一棵树下,呆呆地盯着法恩大楼的一扇窗户,数学系正是在这栋庄严的大楼中。卢卡斯好奇是什么这么有趣,于是追随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是一扇装饰着数学符号的彩色玻璃窗,窗后的座位上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是一个男人,他似乎正专注地在膝盖上的便笺簿上写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