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萧白的精神世界(第6/10页)
我们任性,仗着还有人娇纵。
我打量着这个乱七八糟的屋子,还有那个干净整洁的柜子,照片里的那个女孩还在冲着我笑。我可以理解萧白为什么回到精神病院,但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全心全意去扮演这个爱心泛滥的角色。
“那瘦子呢?你把大街上每一个精神病人都带回来?”我问。
他摇了摇头活:“我并不是神,我救不了这么多人。遇到了,看到了,我就会带回来。没看到的,我也不会去找,我会假装他们不存在。我告诉我自己,他们不存在。”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回到医院之后,第一次抛弃的病人,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伴有抑郁性假性痴呆。他家人跨越了好几个城市,就是为了把他丢弃给医院。只交了第一次的押金,后面再也没出现过,连联系电话都是假的。医院申请不来他的医疗救助金,最后也只能放弃他。”
“医院怎么能抛弃病人!医院的医德良心哪儿去了?”我怒骂道。
“医德良心?”萧白苦笑一声,“医德良心如果能换来他们的救助金,哪家医院会抛弃他们?”他叹了口气,开始讲述这些不为人知的事。
你知道我们替每个被家属抛弃的病人跑了多少地方申请无保救助金?但民政部门说他有监护人,不予通过。他确实有监护人,但是我们上哪儿找他的监护人去?
精神病院的收入你也看到了。你觉得在这城市里一个每月一千五百元工资的主治医生,和民工有什么差别?我们医院对于延交医疗费的病人期限是一年。一个精神病人一年最少花销两万元的医疗费,这些钱全是医院自己垫着。
我们的工资经常延发,更别提奖金。因为入不敷出,因为资金回笼接不上支出。甚至是家属前脚刚交完费,后脚财会部就赶紧拿着这笔钱先给特困职工当工资发。我们没有太多抱怨,因为我们知道医院为什么资金困难。那是被家庭抛弃了的病人,那是他们的最后期限和希望。
一年,这是我们整个精神病院医务工作者的仁慈,也是我们唯一能消费得起的仁慈。我们能做的,就是在一年之内,让病人的病情尽快好转,好转到能有自理能力。无自理能力的,即使是在一年之后,我们医院也还会继续收治他们。到时候你去四楼看看吧,那里大多数都是医院自己垫钱养了几十年的病人。也就是这些病人,一直压着医院的财政运转。院长经常说这所精神病院其实已经是一所福利院,却没有福利院的待遇。每年市里划拨下来的补助,还抵不上这些空白支出的百分之三十。
所以我们主管医生要负责自己的“欠债大户”,挑出无自理能力的,让医院继续养着。有自理能力的,说好听点是让他们“回归社会”,说难听点就是“遗弃”。瘦子其实是被我遗弃的,我才是罪人,你可以怪我。瘦子是我四选一选出来的,我必须得放弃一个,否则会让脆弱得已经达到极限的医院彻底崩溃。
瘦子是精神分裂偏执型,最难医治、最不配合治疗的一种。他是如何抗拒治疗的,你也看到了吧。也就是他的极端反抗,让我一年都没能让他完全恢复过来。但偏执型精神分裂有一大优点,就是有大部分认知和完全的自理能力。这也是我选择他的原因,至少出去后他能照顾自己。
你说王医生总开新药拿回扣,为什么?因为回扣是药商给的,不会给医院增加负担,这也是作为精神科医生唯一能“黑色创收”的地方。而且这个“黑色创收”的面很小,因为抗精神病药物非常单一,有回扣的新药屈指可数。
我说王医生是个好医生,因为他对症下药,因为他没有多开和滥开多余的药。因为他也和我一样,经常给这类病人垫医药费,用的就是这笔“回扣”。是不是很好笑?劫富济贫,多有武侠味道。
别的医生不敢提回扣,但我们的精神科医生很乐意提,因为我们觉得这很幽默,这是我们的黑色幽默。
那个被抛弃的病人,我是两天后在路旁看到他的。他蹲在地上,看着前面的小吃摊吞口水。其实我想假装不认识的,我捂住脸从他面前走过,但是他一句话就把我留住了。他认出了我,他喊:“萧医生,医院什么时候开饭啊?我饿……”
我请他吃了一顿,我告诉自己,就这一顿。我拼命告诉自己,就这一顿饭,不能再多了,你的良心只有这么一点,只有这么一 点!
匆匆付完钱我就走了,回到家门口时,我才发现他一直在跟着我。他手中还抓着那个一次性饭盒,呆呆地看着我。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有多善良,但是他的眼神扎得我的心很痛。
我狠狠地摔上门,洗澡,看电视,睡觉。在床上翻到半夜,我发现我睡不着。我打开门,看见他在我家门前睡着了,蜷缩着身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我喊醒了他,让他进了我的家门。那时候,我想,只要找到他的家人就行了,找到他的家人就没我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