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与我(第10/11页)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今天》展示的是一种境界、一种姿态、一种生存方式、一种人文精神,所以可以穿过昨天而历久弥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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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往往无公正可言,有些人注定是永远的发言人,另一些人则注定是永远的听众,注定要被埋没。但是作为亲历者和见证人,有权选择是站在历史一边还是相反,有权选择叙述历史的角度和方式。我想告诉对当年的情况一无所知的人们,同时也提醒得益于《今天》的人,不该忘记那些曾经以献身精神“陷入”《今天》,却因此而荒芜了的人。
用“荒芜”这种字眼来表述一个人的生存状态是残酷的,然而事实也许比我所能够通过文字表述传达出来的更为残酷。
《今天》创刊时,崔德英是个二十刚刚出头的小姑娘,我不知道她是通过别人介绍,还是自己找上门来而走进这个圈子的。小英热情、谦和而柔弱,用一手整齐的字为杂志刻写蜡版,后来她也开始写作,但作品没能引起大的反响。那时她是北京一家国营纺织厂的女工,为了杂志的事她常常请假甚至旷工。后来她与黑大春一起遭遇不测,也从此丢了饭碗。如果她从此脱离这个圈子,成为一个普通人,一定早已成了人妻,成了人母,也多半成了生活清贫的下岗女工。然而她没有。或许是因为富有挑战和冒险的生活对她充满了诱惑,或许她看清了凭自己的遭遇已经不可能被正统接纳,总之她越走越远,辞了职,有一段时间她在一凡的公司工作,后来患了精神分裂症,不止一次住进精神病院。
一九九四年夏天一个炎热的中午,她突然打来电话,说要来看望我。电话里我觉得她很正常,见面之后她告诉我,她已经皈依佛门,并且打算领养一个被遗弃的女婴。我一本正经地劝说她领养孩子对她不合适时,她又改变话题说要做古玩生意,我这才意识到她仍然处于病态。有一段时间她常来我家,有时住一两天。她仍然热情、谦和而柔弱,只是喋喋不休,并且开始吃全素念佛。近来听不到她的消息了,向别人打听才知道,她又住进了精神病院。
我无法形容对小英这种状态的感受,是同情,是惋惜,还是怜悯?我不知道应该责怪谁,是她本人,还是看着她一步一步出离了生活的每个人?
诚实地说,我很少想到她。每次想到她,心的深处会隐隐地疼,但那只是一瞬间。事实上,这么多年来我一次都没有去看望过她,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帮助,而我却不止一次地到北京郊区去看望住在福利院的郭路生,张罗过资助郭路生的捐款基金。在我的意识里,没有以成败论英雄的观念,也深知,每个人的人生道路都是自己选择的,谁也无力为别人承担后果,但小英在我的记忆中常常被遗忘却是事实。
小英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在不同程度和不同意义上被放逐而无法返回生活的其实不止小英一个。所以,我觉得必须要谈谈小英,同时也谈谈我自己的心态。
当年办《今天》时,“文革”刚刚结束不久,我们也还太单纯,为浩劫后的幸免于难而庆幸,对我们的奋斗和抗争充满了幻想。然而幻想很快就破灭了,之后,中国发生了更多没有料到的事情。震惊之余,不能不自问:我们还需为我们的幼稚和肤浅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毫无疑问,如果每个中国人不能像德国人记忆奥斯维辛的苦难和耻辱一样,记忆“文革”和与之一脉相承的灾难,我们的民族必将长久地在漫漫自由之路上徘徊。我们的子孙会给我们以同情,但未必会为我们而骄傲。任何漠视灾难的成功,漠视牺牲的辉煌都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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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仍然在海外继续发行,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个《今天》已经不再是那个《今天》了。不仅因为我不再参与其中,也不意味着我不喜欢现在的这本同名杂志,而是因为它在我的生活中已经不具有原来的意义。
事实上,即使像世界大战这种重大事件,对于个人来说,其意义也只能是纯粹的主观感受,正如“文革”的记忆对每个中国人都具有不同的意味一样。
我清楚地记得,一九八五年冬天,我踩着积雪到北京大学参加学生会主办的艺术节,北岛、芒克、多多、顾城被邀请在阶梯教室里讲演。当学生们对现代派问题、朦胧诗的概念纠缠不清时,北岛开始回忆《今天》。我不知道坐在讲台上的《今天》元老和主人们当时有怎样的感受,大学生对这一话题的茫然和冷淡深深地刺痛了坐在观众席上的我,我觉得受了伤害,并且为无从责怪的学生们感到悲哀。我甚至想走上讲台,讲述我们当年承担的使命和风险,我们所怀的希望和冲动……那时离《今天》停刊只有五年,毫无疑问,如果现在处在同样的情境中,我不会再有如此过度的反应。不是因为我不再年轻,被岁月磨钝了感觉,被时间筛选了记忆,而是因为当人生走过了足以使你回头遥望后来者的路程之后,你已经懂得,每一代人都有不同的使命,每一个人的每一个阶段都有不同的使命。《今天》之于我,不是一段文学经历,也不是生活中的一个偶然事件,而是生活本身。所以,我记忆和记录的,不是历史意义上的《今天》,而是我的《今天》,我命运中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