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与我(第9/11页)

我在以上提到的振开家的聚会中与周郿英邂逅。郿英在西单墙看到《今天》的当晚,像每天一样,在他那间临街的办公室里向朋友们发布了这条要闻,并评论说:“如果这个刊物能坚持下去,其影响将意义深远。”当时郿英找遍了整个刊物没有发现通信地址,只有刊物的末尾留有一张空白页,便把姓名和电话写在上面。第二天,李南和王捷紧随其后,也留下了自己的姓名。那张白纸向他们昭示了某种莫名的希望,使他们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我想这绝不是偶然的,他,也包括李南、王捷等人,始终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物,所以,与其说吸引他们的是那些诗句,不如说是那杂志所象征的创造精神和叛逆精神。老周以其年长,以其稳健,以其善解人意在编辑部备受尊重,成为全体同仁亲敬可赖的兄长。一九九四年他死于疾病,振开以杂志社的名义发来唁电:“作为编委,以多病之身日夜操劳,做了大量默默无闻的工作,特别是在手工作坊式的出版与印刷过程中,他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大家敬重他,他是《今天》的老大哥。老周,你的一生简朴、自重、宽宏、始终如一,你在提醒一个道德沦丧的年代的到来。”朋友们在悼词中这样写道:“在世界各地的你的朋友,都因失去你,心存一块难以弥补的空缺,又因你的精神永在而感恩于命运慷慨的馈赠。”

提起《今天》,就不能不提鄂复明,大家都习惯地叫他“老鄂”,而那时他也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他在内蒙牧区插队多年,一九七九年初回北京的第三天就被李南拉着来到了编辑部,从此与之结下了不解之缘。可能许多人难以把一根手指永远嵌着黑色机油的汽车修理工和一份纯文学刊物联系在一起,而事实上,他却是《今天》存亡的真正的亲历者和见证人。

如果说《今天》是一个大家庭,他就是管家;如果说《今天》是一个机关,他就是后勤部兼财务部部长;如果说《今天》是一个杂志社,他就是总编室、办公室主任兼会计、编务、校对。他操持对内对外的每一件事,他关心男男女女每一个人。有了他的勤奋,杂志始终和几百个读者保持通畅的联络,几乎每一封来信他都亲笔回复。田晓青感慨地说,当年他收到的回信是他有生以来最让人激动的文字。他记录每一笔开支和收入,小至五毛钱一本卖出的杂志收入,大至购买三百多元一台的手摇油印机的支出。有了他的细致,使得《今天》在经费奇缺的情况下得以坚持和发展。芒克被工厂除名之后,编辑部每月发给他三十元,老鄂怕他没计划,每月分成两次发;编辑部所有信件、稿件、订单、账目他都细致分类后妥善保存着。可能除了他,很少有人至今还保存着一套完整的《今天》。现在,不管是谁,都要在他的监护下阅读,毫不夸张地说,比他个人的财产更加宝贵。

我无法列举他做的一切,因为那实在是太琐碎太细微了,对于一份将被载入史册的杂志,那也许是不值一提的,但对于一个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生存下来的民办刊物,那实在又是不能忽略的。

日后这些人都承受了种种来自家庭的,来自舆论的,善意的和非善意的压力,但没有谁被压垮,他们从不发牢骚、泄私愤,一如既往地生活着,承担着为人妻、为人夫、为人父、为人母的责任,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在接人待物的每一个细节中,一以贯之地坚守着自己的人格信念,绝不在精神的层面上降低生活的标准。像初来《今天》时一样,他们远离文学创作,远离政治,远离《今天》的光环,唯独无法远离的,是特定的档案给他们带来的麻烦。

一九九○年以后,振开在欧洲恢复《今天》,以后又迁到美国,曾有人对此表示不平,好像《今天》是一棵结满了鲜桃的果树,所有浇过水、铲过土、剪过枝的人都应该平分秋色。有趣的是,这种议论在局外人中搞得沸沸扬扬,《今天》国内的人却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一事实。躺在病床上的周郿英对李南说:“《今天》的事,芒克和老鄂不说话,别人谁还有资格说话?”事后,李南对刘迪转述此话,刘迪说:“老周都认为除了芒克和老鄂,别人没资格,谁还能再说什么?”我是想说,《今天》的名声,对于这些人来说,没有多大意义。他们不会因自己曾是《今天》的一员而骄傲,但是《今天》完全有理由因为有了他们而骄傲。我相信,因《今天》脱颖而出的人们,谁都不会遗忘他们。

所以我说,他们是一些真正的精神贵族,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的理想主义不是创造神话,而是身体力行地试图将神话变为现实。如果谁有幸感受这样的生活状态,有幸在这样的氛围中被熏陶,有幸在这种群体中被点燃,他可能仍然是平凡的、贫穷的,但他不会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