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五章(第9/12页)
蒋淑珍抱着汪卓伦底小孩进房。他眼睛发红,显然刚刚哭过。但她勉强地笑着。
“他来了!阿静!阿静,抱抱!”她说,怜悯地看着蒋少祖。“他爸爸呢?”
“他把东西都拿过来了!他明天早上动身了!”“他没有说什幺吗?”蒋少祖抱过小孩来,问,希望地看着姐姐,他希望汪卓伦曾经说过什幺,关于将来的。“--他叫我们不要耽心,一有机会,他就来汉口的。--他没有说什幺!”蒋淑珍流泪,说,但悲哀地笑着。--“我不是怕累,--显见得我这个人没有良心!淑华假若--”她说,无力说下去,揩了眼泪。
蒋少祖避免看姐姐,内心有悲哀,并且感到温柔和孤零。蒋少祖眼睛湿润,吻了小孩,同时感到那在上海、南京和京沪沿线展开着的一切完全属于一个冰冷的潮流。小孩面孔温热,他感动地明白了这个冰冷的潮流。
“谢谢,这一次是彻底的!这一次是成功了!”他想。蒋纯祖,在动乱中成长,早熟,有着毁灭的、孤独的、悲凉的思想。渴望从这孤独、悲凉和毁灭底极底里得到荣誉和无所不容的爱情。他憎恶他所处的苦闷的现实生活;这种苦闷和憎恶,在最近半年是那样尖锐,使他濒于绝望--一个人底初期的绝望。南京底生活窒息青年们,蒋纯祖找不到思想和生活底出路,并且骄傲;六月初,他想到逃走。随后想到自杀。他在这种思想里沉缅了一个月;这种思想给他以激动和骄傲,所以他没有实行。学期完结时,他迷恋了一个女同学,但他怯弱而骄傲,没有表达。暑假开始时,这个女同学退学到汉口去了,于是整个七月间,蒋纯祖没有离开学校;他每天下午到附近的山上去,坐在一所庙宇底多苔的墙壁下,读书,秘密地写什幺,或者凝视山下的在暑热中闪灼着的池塘。蒋淑华底死,深深地刺激了他,他在内心猛烈地做着工作,毁坏了一切。他的结论是:在人间,只有死才是真实的。但他无需去找死,因为他终于要死。
因此他做什幺都可以,做什幺都不必惧怕--不必惧怕良心和道德。但当他为自己底欲望开始做什幺,以及做了什幺时,他总有漠然的恐惧;不知恐惧什幺,但觉得自己是不能再活下去了。
他后来明白,毁坏得如此彻底,于他是有益的。但现在他在恐怖和苦闷中生活,没有援助和依恃。“假若我自杀了,那幺我是骄傲的,但是假若因为我不配做一个人而死了,那怎幺办呢?我要找一个纯洁的时间去死!”他在日记里写。但他终于没有找到一个纯洁的时间。
上海战争爆发,蒋纯祖读到了几本关于这个民族战争的哲学的、政治的着作,狂热起来了。每个人都曾经在年轻的时候读到过这样的着作,--他们以后再不会读到了。于是,从这几本着作,世界是改变了,世界是热烈的,焕发着光明;蒋纯祖觉得,现在他被拯救了,有了纯洁的时间。南京在战争中激动的时候,蒋纯祖是在狂喜的光明中,怀着大的虔敬注视着一切。他决意和一个同学一路去上海。
于是蒋纯祖迅速地脱开了过去的阴暗和苦闷。到姐姐家来,但不愿明白姐姐,不愿听清楚姐姐底任何话,恐怕再遇到那个阴暗和苦闷。觉得他家里的一切人都代表着这个阴暗和苦闷。
他冷静、戒备、最后一次地来姐姐家--他认为是最后一次。
蒋秀菊忧郁地坐在房中。蒋纯祖走进来,张望了一下。“大姐呢?”不看蒋秀菊,他问。
“她在对面--姐姐,弟弟来了!”蒋秀菊站起来,高声喊。
“你是一定要去?”蒋秀菊,带着那种严肃与耽忧相混合的表情,问。
蒋纯祖看着她,不答。他决意努力忍受这个最后的阴暗。他听到背后有疾速的脚步声。他戒备地笑着转身。蒋淑珍,准备了那种悲切的、严重的感情,怕扰乱这感情,进门便站下,沉默地看着这个弟弟。
“我们决定后天走了!--”蒋淑珍说,呼吸急促,“你呢?”
“我只要一点点钱。”蒋纯祖冷静地说,走到桌边,怀疑地看着她。
蒋淑珍有愤怒的、焦急的表情。蒋少祖抱着小孩进房。蒋纯祖冷静地看了他,看了小孩。蒋纯祖怕阴暗,他底目光变得掩藏。
“你来了。”蒋少祖说。
“怎幺阿静在这里?”蒋纯祖看了小孩,问,避免谈到本题。
“你不晓得幺?他爹爹要到江阴去了,要去打仗--”蒋淑珍说,于是说了一切。“不过他是非去不可的,因为有命令--”蒋淑珍说,看着弟弟,使他明白。--“啊,你看阿静多乖,多可怜!没有哭一声!”她动情地说,求救于爱情,希望这种最善的感情能够打动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