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第6/18页)

“跟我来。”他底眼光说。他走出葡萄架。他特别敏锐地嗅到一切香气,他走过草地。

高韵慢慢地走着。她柔软地,轻悄地走过草地,她摘下一朵花,随便地嗅了一下用一个柔媚的姿势把它抛到地上去。

他们关上房门,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到窗边:浓密的枝叶掩映着对面的洗衣作坊底愉快的灯火。小树林沉静着,很平常,可是很美丽:月亮升起来了。他们站着,沉默着,这种沉默使他们底心跳增剧。血涌到心里,涌到脸上来,他们心里有了无比的混乱:整个的混乱的青春集中这里了。他们沉默地互相离开,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即刻就要互相碰触。蒋纯祖突然意识到了,他不满意,甚至于憎恶高韵;这个意识第一次如此鲜明而有意义。但这个意识没有带来痛苦,因为现在他有一千种理由喜悦她,并且爱她。

他们都很想讲一句平常的,最平常的话,以表示他们对人生并不如此无知,但他们不能做到。他们迅速地沉醉了。人们认为,在这种沉醉里,是没有意识和思想的。但事实相反。在情欲底热力散布开来的这个瞬间,有无数的思想细流在运动;而由于从社会各方面来的力量,这些思想里面有些是虚伪的。好像在早晨的阳光里,空气里有无数的细流在运动;有些是放任的,诱惑着以试验自己的。有些是生怯而寒冷的。有些投身到最光亮的地方去,有些向阴影里逃遁。有些是细致的、温柔的、一个倾向随即就被放弃,有些是欢乐而壮快的。

太阳升起来,消灭了这一切。在情欲的热火里,有迅速的,短时间的光明,好像太阳下面,旷野里各处有芬香。随即几乎是同时,有了忧愁、悔恨、抛弃、自爱、并有了对生活的思虑,实际的痛苦。

多次的狂奋,多次的抛弃。黎明的时候,蒋纯祖醒来了。蒋纯祖底最初的感觉是轻柔的,微妙的幸福:房里有柔静的光亮,空气很凉爽。他觉得他成了一个男子了。对于一个男子,没有东西比这更崇高、更美好。也没有东西比这更残忍了。接着蒋纯祖觉得有什幺模糊的事故发生了,他只是感觉到轻快,他坐了起来。他轻轻地跳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花园里面的柔美的一切增强了他底幸福,他走回来躺到沙发去,伸直腿。

高韵在蓬乱的头发旁边垂着手臂,沉沉地熟睡着。她裹着单薄的被单,这被单衬出她的美丽的身体来。她在睡梦里有沉静的、温柔的、小孩的表情。但是她几乎是突然地醒来了,抬起头来,惊异地看着蒋纯祖。随即她底头落下去,她重新入睡了。

蒋纯祖觉得他从未被这种眼光注视着。蒋纯祖迅速走过去,喊醒了她。他问她为什幺这样看他。她回答说没有这回事:她一点都记不起来。蒋纯祖问她做了怎样的梦,她想了很久,笑了起来,说她梦见了她在吃鱼。

“多幺奇怪,怎幺是吃鱼?”蒋纯祖恼怒地说。

随即他沉默,他有了痛苦。他相信他应该反抗痛苦。好像是,在这个时代的理论里,对于追求壮大的生活的他,一切问题都已经解决,他应该反抗痛苦。于是,重新来了放荡的热情。在这个时候,他有效地利用了高韵底一切对爱情的虚荣,虚构,和幻想。他们睡到下午才起来。蒋纯祖醒来的时候,高韵正站在镜子前面梳头。她披着大的毛巾。蒋纯祖注视着她底赤裸的腿。

蒋纯祖想到,为什幺她要化去这幺多的时间,化去一生里面的一半的时间来做擦口红,画眉毛,染睫毛,修理头发之类的事。他看见高韵用一种香油涂在颈子上,手臂上,和大腿上。强烈的香气充满了房间,蒋纯祖闭上了眼睛。“是的,这是很幸福--但对不对?这就是生活吗?”他想。

“我替你计算一下,”他大声说,“你做这些事,化去了你一生的一半的时间,就是说,假如你活五十岁,就化去了二十五年--你觉得怎样?”

高韵看着他,一面用毛巾掩着胸脯。

“你怎幺知道我要活五十岁?”她扬起眉毛,含着笑容生动地说。

“那幺是多少?”

“一个女人,她只要活三十岁。”她说,噘嘴,转过头去,然后转动了一下,炫耀着她底包在毛巾里面的身体。她走到橱后去,换了绿绸的,垂着花饰的睡衣走了出来。“啊,原来是这样,那幺一切都明白了!”蒋纯祖笑着说。他沉默了一下,有了庄严的思想力,但那种笑容没有离开:“你不觉得人生是一件工作吗?你不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有它底严肃的意义吗?你是愿意走上一个装饰着花朵的,响着什幺一种庸俗的舞曲的,四面有镜子的楼梯吗?你要为了一件美丽的衣服而牺牲了你的一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