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第8/18页)
他寄了两个抒情的歌谣到另一个杂志上去,被发表了。它们很快地被剧团里面的人们唱了出来,他感到胜利的满足,有几天他是在这种满足里从头到脚地沉没了。但在那篇文章被这个杂志退了回来的时候,他冷淡了。他从一个音乐家学习钢琴,这个音乐家是肥胖的,注重享受的人。有一天,当他走到钢琴室底门口的时候,他听见了这位音乐家底娇小的夫人底骄傲的声音,接着是音乐家本人底官僚的,严厉的声音:他们在教训一位穿得很朴素的少女,因为她有三次弹错了基本练习。她显然心里有苦恼,弹错了基本练习。音乐家夫人傲慢地说,音乐,不是一个愚笨的人所能懂得的--。那位少女带着怨恨的表情走了出来,眼里有泪光。蒋纯祖看着她,心里有稀奇的快乐:有快乐的,良善的感情。他不知道他为什幺快乐,但他觉得这种是善良的,他好久没有这样的感情了。他想这位音乐家夫人纯粹是由于妒嫉,是世界上最愚笨,最可憎的女人。他异常幸福地退了回来,向这位音乐家写了一封信,说,他很感谢他底无条件的教授,但他不愿意再学习,因为他不愿在这幺多的官僚音乐家和空头音乐家里面再添了一名进去。以后他知道,这封信激起了这位音乐家底极端的愤怒。
这些斗争带来了一些快乐,但他底境况毫无变化。他继续斗争下去,他底苦闷增强了。觉得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他想在江南的旷野里他就应该死去,他想唯有宗教能够安慰他底堕落的、创痛的心灵,他有时喝得大醉,有时发疯地撕碎了书本,稿纸,狠恶地把它们踩在脚下。他对别人同样的无情,以前他善于发现别人底真诚,现在他很容易地便看出他底周围底胡闹、愚昧、和虚伪来。但重要的是,使他还能够在这里维持着的是,他不能割断他底爱情,不愿意彻底地看到它底真相。他对这个爱情继续创造着幻想,幻想是脆弱的,然而爱情底火焰比一切都强:他牢不可破地相信着自己是和别人不同的,他未曾看到,在这里,他是毫无一点点独创的才气,盲目地奔向那条毁灭的道路了。在绝望中他想到结婚了,他向高韵提出这个了,但被唾弃了。他不明白结婚是什幺,他从未真实而明晰地感到它,他只是把它当做绝望中的一条出路,或他底对人生无从负责的浮动的,混乱的心灵底一种责任的安慰,他从未想到要真的去实现它。他一直到最后都没有结婚的观念,以后他分析了这个,但现在他虚构了这种观念。由于这些虚构,他说了一些虚伪的话,并虚伪地啼哭,他明白这种虚伪,但他仍然做下去。他对高韵表现出极端的专横来,同时他希望她哀怜他。在这里,连最后的自尊心都濒于毁灭了。
但有一点是显明的,这在最后挽救了他;他从未把他底音乐放在高韵底脚下。这是他自己不曾意识到的。在这一面的严肃里,潜伏着人生底最高的真诚。
他几乎妒嫉他周围的一切人,每一个新人物底出现都逃不过他底冰冷的观察。这里是好些掮客们和知识青年们常常出现的处所,他觉得他们都是王颖那一类的人,说着空泛的理论,追逐虚荣或权力,不感觉到别人底生活。这正是那些热情的理论膨胀到最高点的时候,以集体或未来的名义,到处出现着那些戴着桂冠的个人。这些人们使得那些明星,那些导演和剧作家同样地戴上了这个时代底桂冠。政客们的圆熟的手腕,从往昔的时代遗留下来的诗人底风流和才情,以及妇女们底绝代的风骚,同样地戴上了这种桂冠。那些流浪的饥渴着的青年们拚命地向这里面挤进来。蒋纯祖被这种空气压迫得极端的痛苦;他嫉恨那些桂冠,因为他不可能获得它,而不可获得,常常是由于生活深处的严肃的矜持的。没有多久,他看到高韵攫到这种桂冠了。
九月初,王桂英来到重庆,在这个剧团里出现了。她已经改了名字,但蒋纯祖认识她。蒋纯祖知道哥哥底事,并记得那个湖畔。王桂英同样地是带着新的光辉出现的,于是新的明星在重庆的天空里迅速地升了起来。王桂英在上海的那一段生活,剧团里面的人们差不多全知道。大家很挂念她,有人说她堕落了,就是说,顺从了汉奸了。但现在她单身从香港飞到了重庆。她出现在这个圈子里,带着这个时代底全部的豪华和绝顶的风骚。
第一天她拜访了一些名流和一些政治家,第二天和第三天她没有出来,她拒绝了记者底访问,她说她需要休息,第四天,剧团欢迎她,开了盛大的茶话会。但蒋纯祖没有参加。蒋纯祖问高韵王桂英表现了一些什幺。高韵嫉妒王桂英,说她底头脑里面是黑暗的。于是蒋纯祖含着凶恶的讥讽说,他认识了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