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 击(第2/6页)
“什么事情?闹得厉害吗?”
吕擎往东南方向看着,那是那所大学的位置,“暂时被压下去了,不过只是权益之计——学校和有关的人物怕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就妥协了。但一切都没那么简单,要做这个事情的人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也就不会轻易让步——不会向所谓闹事的老师让步,更不会向学生让步……”
一番话说得我糊糊涂涂,我再问,他只说是关于校园规划、校产和土地纠纷之类引起的,“这些事很复杂,许多年以前就有,反正你也听不懂,算了,我不跟你说了,咱们回家去吧。”
我们斜穿过橡树路。当走过有卫兵站岗的大院时,我马上又想到了庄周——这个人出走之后,我们也就不太可能光顾这个大院了。物是人非,真是令人伤感……一直走,当走过通向岳父家的那条稍窄一点的、两旁栽满了紫叶李的柏油路时,我们俩的脚步都放缓了。吕擎询问的目光看看我,我摇摇头。于是我们继续往前。
吕擎家的四合院一直是最能够吸引朋友的地方。这儿原来只有吕擎他们母子俩,如今又常常要来一个吴敏。
吴敏毕业后一直在中学当音乐教师,干得很卖力。她好像与吕擎是完全不同的人。吕擎懒散惯了,却找了个克己奉公的妻子。她这一点博得了婆母逄琳的极大好感。逄琳是南方人,一直把吴敏叫成“阿敏”,让人听了心里暖暖的。
逄琳个子略矮,瘦瘦的,纤弱白皙,生出了吕擎这样的瘦高个子真有点不可思议。老人几乎从不离开四合院,走起路来没有声息,整个小院总是静静的。来客按一下门铃,如果吕擎动作稍有迟缓,那就一定是逄琳前去开门。她七十多岁,身体很好,清瘦的脸庞上有一副黑框眼镜,那双眼睛透过镜片望过来,很快就能使人安静下来。老人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衣服一尘不染。她的工作室兼卧室也总是极其整洁,干净的书桌、椅子和书架;一排排红硬木家具都是老伴吕瓯留下的。整个屋子仍然使人想起很早以前的那个人。好像这儿至今仍是两个人在生活。书桌上方是吕瓯的照片,他们在相互注视,无声地交谈。
照片上的老人去世已几十年了。这许多年里逄琳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整理丈夫的遗著上。她像上班一样严格遵守作息时间,每天沏一杯清茶,然后便坐到红硬木写字台前。她能写一笔漂亮的正楷,如果不仔细辨认,很难与那个著名学者的字迹区分开来。
吕擎好像对自己的家世渊源毫不在意,很少对我谈到自己父母的事情。而在那所大学,在我们几个朋友眼中,吕擎却深深地烙着这个世家的徽记。他正浑然不觉地享受着特殊的荣耀。谁都知道吕瓯是最著名的翻译家、一个大学者,让当年他所在的那所大学也分享了一份永久的荣光。
这个四合院一度属于文管会,老人留下的那些书籍和器具都被如数封存。那时这儿的一切都被剥夺了,他们甚至没有立足之地。寒冷的冬天,一家人就睡在煤房里。后来那个煤房也被封了,他们只得寄身水房和厕所。
院子里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没人讲过那棵老槐树曾派过什么用场,它只是在每年秋天结出一串串黄色的种子。这么好的一棵槐树,吕擎却发誓要把它伐了——幸亏是逄琳及时阻止了他。我知道这其中的缘故:老槐树当年曾经捆过衰弱不堪的老人,那些年轻人用铁扣皮带抽他,有一下抽在眼上,那只眼睛的视力再也没有恢复……
吕擎谈到这些往事紧咬牙关:“父亲是个书生,他没有能力反击。”
我点头又摇头:“谁也没有能力反击……”
吕擎未置可否,沉吟道:“我一直想搬出这个院落,可是母亲不同意。我知道她在这里陪伴父亲,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虽然他不在了。在她看来,父亲正看着这里的人,特别是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父亲如果还在,一定会对我失望极了。其实我没有那么颓废,我可不是那种‘纨绔子弟’,我在想:一旦遇到父亲那样的事儿,我们怎么办?硬等着让人绑到老槐树上?我不干!我要反击!”
“这怎么会呢?谁会把你绑到这棵老槐树上?”我惊愕地瞪着他,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吕擎伸手扶扶眼镜,“是的。你不相信,可是我信。所以我现在要做的是怎样防范,怎样对付那样的事情。母亲太乐观了,她像你一样,说那样的事情再也没有了——但愿如此。可是我们不能相信某一个或某几个人对我们的许诺……”
吕擎痛苦地咬咬牙关,低了一会儿头。
“可我坚信那样的时代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