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 击(第3/6页)
“没有暴力了?”
我看着他。我知道他指刚刚过去几年的那个九月,那场突如其来的严厉惩罚。我答不上来。
“如果没有暴力,那么一定会有比暴力更可怕的东西……”
吕擎看着我,一脸沉重。
“你太悲观了,真的,事实上不必这样……”我不知该怎么劝他才好。
“不,其实我比你更积极——我起码有所准备。”
“你怎么准备了?”
“那你看看吧。”他伸手往一边指了指。我哭笑不得。
3
那儿有一个垂吊的大沙袋。其实我早就领教过了——有一天我进了院子,还没有推厢房的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惊讶得不敢迈步。当时逄琳看着我,微微点一下头,一脸的沉重——我一进院门就见她站在这儿,原来也在听这噼噼啪啪的声音。
我们一起站了有四五分钟,老人这才示意我到里边去。
吕擎赤裸着上身,后背、前胸、脸上,到处都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原来他在练拳!厢房的屋梁上吊下一个很大的沙袋,他戴了皮手套,一下一下击打那个沙袋,又用腿扫。整个屋里的陈设混乱、芜杂,让人看了既慌乱又莫名其妙。这儿既有书籍,文房四宝,还有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标本;还有哑铃、拉力器、杠铃,眼下又垂挂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沙袋。
我知道吕擎酷爱体育运动,三级跳远和篮球等项目都不错。可是今天他拉出一副大练武功的架势,还是让我始料不及。一个小屋子搞得更加古里古怪了。
那天他见我进来,就抓起毛巾擦汗,“很有劲。你来几下怎么样?”
我谢绝了。
“很有劲。告诉你吧,有时候午觉睡起来,人会觉得怪没意思的,空荡荡。有那么一点日落西山、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感觉。这时候喝茶、喝咖啡、听音乐,干什么都没用。你会觉得人世间谁也帮不了你。只有一个办法,就这样,狠狠地击打一会儿沙袋。这一来人的那些臭毛病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不信你试试看,这法儿很灵。”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有点别扭。我不知在为吕擎还是为自己难过。
那天整个下午我们说的话都很少。有一会儿简直是相视无语。往常我们总是一见面就要讨论许多问题……这样待了一会儿,我不知怎么真的摸起了吕擎摘下的手套,开始往狠里击打那个沙袋。
一拳打上去,手掌木木的,但很解气。是的,真的有什么需要狠狠地揍。
吕擎笑了。他终于高兴起来,在旁边做起了教练:怎样出拳,腿怎样移动,“关键是步法要对。”
我不明白他从哪儿学来这一套。吕擎告诉我他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还有一个最棒的师傅,这个人就是他们那个系里的学生:余泽。
我认识余泽,他是吕擎的常客,一个留长发的足球队员。这个人神情肃穆,除了热心体育活动之外,对其他一切都表现得特别淡漠。
“他不仅足球踢得棒,还会武术。他这个人可有两下子。”
我打了一会儿拳,身上汗淋淋的,果然舒畅痛快。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爽气过。
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端量那个晃晃荡荡的沙袋。
我说:“除了这些,也该坐下来做点学问了。别让老人家太担心……”
“你是说——‘子承父业’?”
“那也不一定。但人总要有个‘事业’。”
“你的‘事业’呢?”
我支吾了几句,不知该怎样回答。一开始我想说,我将写出一部关于东部山区的地质学著作……终于没有说出口。我发现凡是没有做出的,提前预告总会有多多少少的尴尬。
吕擎说:“神灵造了人,然后就开始折腾他,折腾着玩。这有点像对待动物园里的动物似的。神灵折腾人有一个好办法,就是把他关在一个笼子里。这笼子可以有形也可以无形。无形的囚笼才更可怕呢。”
我听下去。我想听听这与击打沙袋有什么关系。
“无形的囚笼有时也包括所谓的‘事业’。人一旦走进了那个‘事业’,也就把自己入了笼。父亲就是这样。本来他应该是一个能跑能跳、能喊能叫的人,听说学生时期还当过竞走运动员,就这样一个,后来也给弄得气喘吁吁,走路都走不快了。他整天伏在桌上读啊写啊,还有没完没了的思考,自我折磨自我损坏。到后来那些毛头小子把他捆起来,他还弄不明白为什么。皮带抽下去,一下一个血印,他还是不懂。”
我忍不住说:“在那个环境里,就是你也不会有什么办法。你怎样对待暴力?一个知识分子在暴力面前又会怎样?手无寸铁……”